《書店與一座城市的愛恨情仇》
文/jc
「地方是一個人生命地圖裡的經緯。它是時間與空間的、個人與政治的。充盈著人類歷史與記憶的層次區位,地方有深度,也有寬度。這關涉了連結、圍繞地方的事物、什麼塑造了地方、發生過什麼事、將會發生什麼事。」 —Lucy Lippard,《地域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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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以下文字寫了很久,不是不知道該怎麼寫,是寫得血淚斑斑。這中間歷經香港反送中抗爭、浮光兩週年,以及莫名其妙因為按讚而惹來的友誼決裂之禍。其間更因為怕人誤以為我情緒化只為反對而反對,所以力求客觀蒐集資料、努力讀書,重新回頭讀了大衛哈維《資本的空間》、Tim Cresswell《地方》、珍雅各《與珍雅各邊走邊聊城市經濟學》,同時補強了本地自製左岸出版的《反造再起》、《反造城市》。在閱讀的過程裡,越來越理解自己為什麼對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X天後消失的書店」這麼地難以釋懷。我們很容易因為書業和出版市場萎縮下滑,因而全然地敞開雙臂擁抱任何一家新開張的「書店」;即使這家書店只存在幾天、幾個月,在這個一切「發生」都行將消逝的時代裡,我們還是覺得萬般美好且欣然接受。只因為,「多一家書店總比少一家書店好。」這個理由說出來,幾乎就現場鴉雀無聲。
城市裡的書店,很接近一種寓居(dwelling)狀態。而這種寓居,是自然生成的,人、事/物、地方的自然連結。其中有某種偶發性,或者也可以稱之為神祕性。神秘不可解的際遇和事件發生了,最終確定於一個處所、位址。在這個地點、這個空間,「有了」一家書店。整個書店的形成,令許多周旁圍觀的人、喜愛書並且熱烈期待的人,以及為此發想動念歷經千辛萬苦付諸實行的人,都深受感動。書店,因此成為「夢想的所在」。
接下來,我要說一個前些時發生在書店行業裡的小事件。
#事件文本
同溫層許多友人不約而同傳了某篇討論「地產與書店」的文字報導給我(註1)。頻率之高與迅速,堪稱少有。而我的回應都很冷靜,只說:有看到。就結束了。我是懶得做資料研究的人,很難提出精確的深度分析與同業觀點(這也是為何我的博班怎麼也畢不了業,論文怎麼也寫不出來)。我只能簡單地說,這件事我不會做、無法做,也不會有意願參與或者與任何建商合作「一起開一家書店」(聽起來感覺很美好的一起加油一起努力呢)。
整件事情的引燃,最大的爆點或者賣點,就是「180天後會消失的書店」(註2)。以我同樣身為台北「獨立書店」的同業立場來看,最無法具體想像的就是什麼叫作「即將消失的書店」?你可以自稱為「苦撐X天終究被讀者淘汰的書店」,或者「X天後因為虧損負債老闆走路的書店」,而之所以一開始就宣稱「即將消失」,在我稍微理解廣告行銷的認知裡,這就是一個噱頭。但光是噱頭也不夠譁眾,還要讓人覺得酷炫。因此即將消失的書店便顯得特別地充滿靈光,甚至我們會完全忽略這家即將消失的書店之所以即將消失的原因,就是建案的樣品屋多半只能存活半年,然後就要撤除剷平開始起建大樓。所以,再容我不禮貌地揣測,半年銷售期內的「樣品屋書店」聽起來真的不太好聽,所以必須倚賴大量的講座來支撐堆疊所宣稱的「文化性」、「人文性」和「美學性」;也就是,以文化和美學的面貌來包裝一個「書店風的樣品屋」。在台北「文青」確實有市場,問題是文青買不起房,那到底建商的主要客層和訴求何在?我想應該是文青的富爸爸富媽媽,或者是曾經文青又即將晉升中產的都會白領階級,企圖誘引他們基於貪圖城市美感氛圍和書香氣息而忍不住「衝動消費」。但這裡讓慾望高漲的衝動消費「標的物」,絕對不是書店裡的那些「書」,而是即將蓋起的「房子」。
說至此,似乎不那麼浪漫或充滿文藝氣息了。對吧?若僅僅是一家書店與一棟建築的複合式經營,那算是比較單純的多角化盈利模式。大樓的社區管委會與住民共同決定把多餘的公有閒置空間委外使用,住戶集體享受租金的共同獲利,並且可以就產業類型做出偏好性決策。這時候一家書店與建物、環境、社群的共生就會開始產生有機形式的活化,甚至你也可以說書店真的可以帶動社區與地方的文化創生,建築物本身與文化有機體的激盪合作也才有機會具體形成。
所以這裡我要提出的質問是什麼呢?是針對特定的某一家書店,亦或是特定的某個建商和建案?當然不是。我真正在意的,是隱藏在書店背後的地方與資本的角力、投資與投機的協商,以及書店與書所負載的「文化象徵符號」的日趨膚淺化與展示化。建商甘願斥資5千萬打造一間樣品屋,毫無疑問有著預期獲得報酬的計算式,即便這個算式並非外人所能輕易打探得知,但僅就基本建造施工金額5千萬、外加6千本書100萬的書籍進貨成本(註3)。那麼最簡單的問題便是:「一家只營運180天的書店,必須達到多少的日營業額才能打平昂貴的成本並且獲利,同時還必須支付人事費用與水電管銷、店面租金?」任何一家「真實」營運中的小書店大約都能快速算出自己每個月的虧損如何、開支如何、營收如何,包覆在建案裡的書店卻似乎沒有賣書盈虧的顧慮和風險,他們全部的經營內容與成本都包含在建案的行銷費用裡了,暫且容我如此假設。
而在無需思考巨大營運財務壓力之下,打造一間「美感式書店」才是這180天的門面重點。以空間氛圍與美感享受作為書店的主要標記,整件事就簡單多了。龐大的人潮被奢華的空間吸引而來,所費不多的時間與花費,換得一個下午或晚上的休憩時光。我不得不承認,這類標榜空間特色的美感氛圍書店(其中當然也包含蔦屋、好樣本事,甚至浮光),都同樣面臨我所指控的書籍樣品化與展示化危機。當書的陳列展示功能大於閱讀流通功能時,就會進入到某種文化符號與商品/展品對等置換的體系,更細緻全面地為資本主義所吸附利用。此刻在讀者腦海中形成的儼然是「與閱讀有關但不直接涉及閱讀」的感受與氛圍,以及由書籍環繞四周置身其中的消費式美學歡悅感。不可否認,我也一樣感到悲哀。浮光的「書與咖啡」複合式經營無形中所建構的,正是此處我要批評的美感式書店。即使店主絞盡腦力地為讀者選書、希望讀者真心地喜歡架上的任何一本書而因此買回家,終究讀者腦海營造出的書店圖景,與我私心所想的恐怕有著天壤之別。
基於我個人對「書店與地方」的緊密連結有著非常固著的情感交織,委實很難認同空降式的「快閃書店」。此間還牽扯了同屬一個彼此友善、非常小的書業同溫層,大家都有某種相親相愛同仇敵愾的革命情感,任何一丁點的批評或質疑,都會落入所謂「傷感情」這樣的窘境。於是因為置身於「獨立書店」的溫暖大傘底下,所以不能說、不好說、不方便說、不忍多說。書市不景氣,小書店撐不過兩年的所在多有,連鎖書店也面臨撤點、搬遷的市場命運。有足夠資金的資本家既不願挪出更大的版幅給書店,一方面又難以割捨書店為自家品牌帶來的附庸風雅與外部價值,小書店為了開一家書店則幾乎要賣掉半條命這樣的困難處境。因此當一家書店轟轟烈烈掛牌開張後,我發自內心忍不住想問:到底是誰在開書店?什麼樣的書店叫作獨立書店?誠品也算是獨立書店嗎?連鎖的獨立書店與獨立的連鎖書店,何者更靠近獨立書店的本質?
「初心」與「美好良善」的動機純正,並不因此就可以自外於資本家所精密計劃、籌謀預期的利益積累和隱藏性交易。也並非宣稱初心是良善的,或者我發自內心、真心真意發願如何如何,就可以輕易迴避掉在現實裡可能涉及的資本運作與權力分配。這是多數人看待世界比較簡單的方式,我也不否認,偶爾我也會淪入至這般的鄉愿。但過度樂觀地看待每一樁「看似美好生機勃勃」的書店事業,並不必然為一般讀者或地方居民帶來絕對正向的閱讀願景。雖然「願景」二字就語意上而言早已彈性疲乏到無以復加,幾乎再無任何足以有效指涉的符號意義,「地方創生」也是當代都市政策用濫了的好用字眼。檯面上我們仍需索這般好聽的說法,檯面下是否真能造成實質上的社會意義,或者與生存其中的人形成更有機的相互作用,顯然不如表層所見這般。
在我不斷延遲的書寫期間,網路上又出現了多篇持擁護立場的平衡報導。有學者以「環保」概念來描述有效利用建案「實品屋」,並且認為建築空間有助於吸引人潮來到書店,藉此創造出「書的社交場所」(註4)。同時媒體也開始露出建設公司與建案名稱,發佈書店自五月底開幕後所製造的大量人潮、不間斷閱讀馬拉松,以及最最重要的,該建案的看屋人數截至目前已達500組(註5)。購屋成交數尚無實際數字披露,但已明顯可知賞屋人氣確實熱絡。至於書籍銷售量是否為寒冬的出版與書業夥伴創造可觀的實質業績,還有待評估。而如何從所謂的「書才是書店的主角」這件事,與建商、建案銷售的互惠結盟看見「樣品屋書店」的未來,我則仍抱持懷疑。
事實上,每一家書店都是即將消逝的書店。但合理地說,每一家即將消逝的書店,都會因此而感到悲傷;每一家即將消逝的書店,都不會因爲即將消逝而感到興高采烈甚至歡欣鼓舞。除非、除非,書店的消逝也是穩賺不賠。
書店如此珍貴,夢想如此易碎。建造一家書店,無論你有多少資本,都必須審慎以對。倘若我們如此愛閱讀、愛書,愛關於書的歷史,愛歷史上曾經存活過的書店,我們都必須審慎以對。倘若你只把書當成裝飾,把書店當成打卡地,把書封設計當成禮品包裝,把逛書店當成百貨採買,那麼,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地說,「真實的書店」一定會從一座城市裡消失。書店的消失幾乎是必然,不需要X天的限期去證明書店的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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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最後的最後,我不確定每位讀者是否都有耐心讀至最後。我想說的是,在台灣的獨立書店歷史上,有幾家書店的存在令人打心裡佩服,例如永和的「小小」、台中的「東海書苑」;有幾家書店的消失令人感傷唏噓,例如淡水的「有河book」、台中的「闊葉林」。真正努力打拼過的書店,必然留有傷痕累累的刻印、奮力一搏的意志、拮据困窘的磨難,每家書店老闆幾乎都經歷過屋牆漏水、豪雨肆虐、水電故障、白蟻蛀食;每個月我們都努力節衣縮食養活一整個店的員工和貓狗,卻常常忘了養活自己。一邊努力訂書、推書、辦講座、推課程,一邊拼命寫稿發文、搞笑賣萌。如此這般的書店生涯,只有真正開過獨立書店的人明白箇中甘苦。我們之所以撐下來,因為我們真的很愛書,很愛自己眼下這個往事歷歷的「老地方」。
地方不是永遠地恆常不變。但是地方必然包含了曾經發生的人與事、情與物、過去與現在,以及可以想像的未來;地方有自己的生命歷史。5千萬,足以養活浮光20年。5千萬很大,很好用。建設公司大可以直接拿出5千萬贊助一家地方書店,讓這家書店存活得久一點、書賣得長遠一點,讓書店真的成為城市的文化據點,讓一家書店真的是一家書店。但顯然總是事與願違。
最後最後。我不想再去細究注定消失的書店是否值得如此龐大金額的投資,馬拉松式的文化講座是否足以粉飾一整個場所的幻象空洞;一切都會消失。或許周旁朋友們曾經慕名而去、即將要去,正打算約了親朋好友一起去瞻仰氣派的書店空間;無妨,真的無妨。欲望走進一家稍縱即逝的樣品書店,並不比熱烈著迷於迪士尼樂園來得更壞更糟。偶爾我也會在韓劇的虛構場景裡尋求慰藉,偶爾我們都需要一處逃遁的烏托邦。只希望,最壞就這樣了。
2019.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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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李志銘,〈書店,作為「炒作房地產」的新寵?〉。2019.06.10,聯合新聞網〈鳴人堂〉。
2.〈180天後會消失的書店!台北「和平青鳥」以人文為核心.城中最奇幻的紅磚書屋空間〉,2019.5.16,La Vie行動家。
3.朱語蕎,〈不要懷疑,這間接待中心真的是書店〉。2019.06.27,自由時報〈地產天下〉。
4.李清志,〈書店的逆襲〉。2019.06.25,聯合新聞網。
5.同註3。
參考資料
1. 黃湯姆,〈一間書店的可能性〉。
2. 大衛哈維,《資本的空間》。2010.05,群學。
3. Tim Cresswell,《地方》。2016.09,群學。
4. 珍雅各,《與珍雅各邊走邊聊城市經濟學》。2016.10,早安財經。
5. 侯志仁編,《反造再起:城市共生ING》。2019.05,左岸文化。
6. 于欣可等,《反造城市:非典型都市規劃術》。2019.05,左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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