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日 星期日
王路:“風月同天”的真實涵義
看到日本支援湖北高校物資的照片,震撼之情,無以言表:
不是因為物資本身,是因為上面的八個字: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
1、
盛唐時,日本遣人來中國學習佛法。長屋贈送中國大德的上千件袈裟,邊緣都繡著一首偈子: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
寄諸佛子,共結來緣。
這也是鑒真法師決心東渡日本傳戒的緣由之一。
據《宋高僧傳》記載:
當時,日本國有沙門榮睿、普照等,從東海來求法,以補日本戒律的缺失。他們於開元年間抵達揚州,來問鑒真法師。禮拜了法師的足,說:“我國在大海之中,不知離中國幾千萬里。雖然有佛法,但沒有能傳戒的人。就像漫漫長夜裡,要在幽室找東西,沒有燭光怎麼能看得見?不知法師是否願意中輟這裡的利益,去大海之東作我們的導師?”
鑒真法師觀察來意,看到他們的勤勉,就說:“我曾聽說,南嶽慧思禪師投生到日本為國王,興隆佛法,有這事嗎?又聽說,日本國長屋曾經造千身袈裟佈施給中華大德,袈裟邊繡著偈子: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由此看來,日本誠然與佛法有緣呀。” 就默許了。長屋,是日本的相國。鑒真於是募集比丘思讬等十四人,買舟從廣陵攜帶了三藏典籍離岸。這是天寶二載六月。
到了越州浦,停在署風山。鑒真法師夜裡做了個靈異的夢。才出海就遭遇險惡的風濤,眼看船要沉了,有人要把香木丟到水中。忽然聽到空中有聲音說:“不要丟棄。” 霎時看見舳艫上站著神將身著鎧甲兵杖護持。
很快,風平息了,漂入蛇海。蛇海中有大蛇,長三丈有餘,顏色如同錦繡。又進入魚海,魚長一尺多,飛滿空中。又到一片海域,只見飛鳥集在舟背,幾乎要壓入水中。等鳥飛出,海水少了好多。不久,停泊在一座島上,澄澈的池水,味道甘美。次第就到了日本。
日本國王歡喜地迎入城郭,在大寺安止。先在盧遮那殿前設立戒壇,為國王授菩薩戒。再為夫人、王子等授戒。然後教日本大德沙門滿十人,度沙彌澄修等四百人。用的是白四羯磨法。又有王子一品親田,施捨房宅建造寺院,號為招提。佈施水田一百頃。從此以後,鑒真法師廣演律藏,受教者很多。在日本國號為“大和尚”,是傳戒律的始祖。
晚唐時,日本僧敬龍從中國回去,韋莊寫詩相贈:
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東更東。
此去與師誰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風。
“一船明月一帆風”,就是從“風月同天”來的。
今天,在日本馳援湖北高校的物資上,又看見了這八個字。
捐助單位是“日本漢語水準考試HSK事務局”,支援對象是湖北高校,用“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的故典,簡直太貼切了。
2、
真人元開的《唐大和上東征傳》裡記載得更詳細。其中說,榮睿勸請之後,鑒真問座下弟子:“有誰願意應邀遠去日本國傳法?”
座下弟子皆默然。僧人祥彥站出來說:“日本太遠了,此去難以存活,滄海淼漫,百人都到不了一個。人身難得,中國難生,進修還不夠,道果尚未證得,是以眾僧皆漠然。”
鑒真說:“為了法事,何惜身命。諸人都不去,那我去吧。”
祥彥說:“大和尚要去,我也同去。” 於是道興、道航、神頂等二十一人願與大和尚同去。
上個世紀,日本小說家井上靖,根據《唐大和尚東征傳》,寫成小說《天平之甍》。
3、
今天,有個詞叫“結緣”。
寺廟中,一般有“經書流通處”,其中好多經書是“結緣”的。所謂結緣,就是免費贈送。
“結緣”一詞的出現,是和《法華經》的講說有密切關係的。
而“共結來緣”四個字一同出現,最早是在《法華文句》。有人問:如果小乘行者證悟大乘佛法,應該授法身記,怎麼要授八相成道記呢?答曰:八相成道記是應授的,為什麼呢?要讓別人聞知之後,“共結來緣”。
釋迦牟尼佛之所以說“三乘法”,也正是因此,這是佛陀的慈悲。單說一乘法,根機弱的人就照顧不到了。我們今天能夠聽聞佛法,也正是因為佛陀示現了“八相成道”。
所謂“結緣”,最初的意思,是給暫時達不到的目標營造一些條件,以便未來達到。陝北民歌裡有一句,“談不成個戀愛咱交個朋友”,就是“結緣”的意思。
南嶽慧思大師,是天臺智者的師父。有個著名的故事說,智者大師修習止觀,讀到《法華經•藥王品》中“善男子是真精進,是名真法供養如來”時,看見佛陀今日正在靈山說法——“靈山一會,儼然未散”。慧思大師說,“非汝莫證,非我莫識”——除了你,沒人能看見;除了我,沒人能明白。
《法華文句》,是天臺智者大師說的。據《唐大和尚東征傳》記載,《法華文句》是鑒真法師帶去日本的。這就有意思了:
“共結來緣”,這一最早出現于《法華文句》的表達,竟然在鑒真法師東渡日本之前,就已經由長屋以偈子的形式繡在供養中華大德的袈裟上了。豈不奇怪?
也許,就如鑒真法師所說:南嶽思禪師投生到了日本,興隆佛法。在鑒真法師東渡之前,日本已經很熟悉《法華》的教理了。
也許,不排除另一種可能:這首偈子的作者正是鑒真法師自己;南嶽思禪師投生日本這一傳說的作者,也是鑒真法師自己。
這就意味著,在榮睿來請的時候,法師已經決心東渡了。
4、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對仗很工整。“域”是地,對“天”。“山、川”對“風、月”。山與川,都在地上,依附於地。一個國度的山川,不可能跑到另一個國度。而天上的風月,則不受此拘限,不同國度的人可以共見。
韋莊詩,“此去與師誰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風”,是說,誰能陪法師漂洋過海,到遠在扶桑之東的島國呢?惟有一船明月,一帆清風。
正因為“風月同天”,才不受異域之限。
而“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的真正內涵,則不在此。
所謂“山川異域”,是指修行者有不同的根機:有聲聞乘、有緣覺乘、有菩薩乘。道途的不同,是“異域”。而“風月同天”,是說無論怎樣的根機、怎樣的道途,最終都必將成佛——實無三乘,惟有一佛乘。
一佛乘,才是真正的“風月同天”。
無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無論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無論猲獠,還是和尚,都堪作佛,都必當作佛。
這首偈子,是對《法華經》的詮釋——即便“山川異域”,也不妨“共結來緣”,只因為“風月同天”。
5、
王陽明有一首《萍鄉道中謁濂溪祠》:
木偶相沿恐未真,清輝亦複凜衣巾。
簿書曾屑乘田吏,俎豆猶存畏壘民。
碧水蒼山俱過化,光風霽月自傳神。
千年私淑心喪後,下拜春祠薦渚蘋。
“碧水蒼山”,不就是“山川”嗎,“光風霽月”,不正是“風月”嗎。“碧水蒼山俱過化”,山川這樣限於地域的事物,都未嘗不“過化”,皆不能恒常存在。有人把“過化”解釋為“經過而教化”,這實在不是陽明本意;陽明本意,碧水蒼山都是要成為過往而遷化的,正是用佛教“無常”的含義、“世俗”的含義。而“霽月光風”,則可以脫開此限制,“自傳神”。光風霽月,是真諦,萬古不磨。
“碧水蒼山”,是俗;“光風霽月”,是真。“碧水蒼山俱過化”,是“山川異域”;“光風霽月自傳神”,是“風月同天”。
“山川異域”,並非地理上的懸隔,實乃心的懸隔。“風月同天”,也並非空間上的同在,實是心的同在。
“心佛眾生,三無差別”,這是“風月同天”的真實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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