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4日 星期二

鄭思肖《鐵函心史》文丞相

國之所與立者,非力也,人心也。故善觀人之國家者,惟觀人心何如爾。 此固儒者尋常迂闊之論,然萬萬不踰此理。 今天下崩裂,忠臣義士死於國者,極慷慨激烈,何啻百數,曾謂漢唐末年有是夫? 於是可以覘國家氣數矣。 藝祖曰:“宰相須用讀書人。”大哉王言,直驗於三百年後。
丞相文公天祥,才略奇偉,臨大事無懼色,不敢易節。 德佑一年乙亥夏,遭韃深迫內地,公時居鄉,挺然作檄書,盡傾家貲,糾募吉贛鄉兵三萬人勤王,除浙西製置使。 九月,至平江開閫。 十一月,朝廷召公以浙西製置使勤王,入行在。
二年丙子正月,韃兵犯行在皋亭山,丞相陳宜中奏請三宮,不肯遷駕,即潛挾二王奔浙東,韃偽丞相伯顏聞而心變,意欲直入屠弒京城,在朝公卿咸驚懼,眾慫恿文公使韃,軍前與虜語。 朝廷假公以丞相名,及出,一見逆臣呂文煥,即痛數其罪,又見逆臣範文虎,亦痛數其罪,文煥文虎意俱怒。 導見虜酋伯顏,公竟據中坐胡床,仰面瞠目,捻鬚翹足,倨傲談笑。 虜酋伯顏問其為誰,公曰:“大宋丞相文天祥。”伯顏責不行胡跪之禮,公曰:“我南朝丞相,汝北朝丞相,丞相見丞相,不跪。”遂終不屈。其他公卿朝士見虜酋,或跪或拜,賣國乞命,獨公再三與韃酋伯顏慷慨辯論,尚以理折其罪,辯析夷夏之分,語意皆不失國體。 深反覆論文煥之逆,伯顏竟解文煥兵權。 又沮遏伯顏直入屠弒虜掠京城百姓之凶。 伯顏始怒終敬,為其所留,不復縱入京城,竟挾北行。
至京口,賊酋阿術勒丞相諸使親札諭維揚降韃,獨文公不肯署名,虜酋暫留公京口虜館。 時維揚堅守城壁,與賊酋阿術據京口對壘。 虜賊禁江禁夜,把路把巷甚嚴密。 公間關百計,擲金買監絆者之心,寓意同監絆虜酋往來妓館,褻狎買笑,意甚相得相忘,又得架閣杜滸相與為謀。 二月晦,夜遁出城,偷渡江,登真州岸,偷歷賊寨,勞苦跋涉難譬。
時全太后、幼帝北狩,將道經維揚,公欲借揚州兵與賊戰,邀奪二宮還行內。 公叫揚州城,揚州疑公,不納。 復西行叫真州城,即差軍送東往泰州,由海而南,南北之人悉以公為神。 朝廷重拜為右丞相。 又於汀漳間募士卒萬餘人,剿叛臣,易正大,驅馳二三年。
景炎三年,歲在戊寅,十一月,潮陽縣值賊,服腦子不死,為賊所擒,終不屈節,談笑自若。 賊以刀脅之,笑曰:“死,末事也。此豈可嚇大丈夫耶?”嘗伸頸受之,賊逼公作書說張少保世傑叛南歸北,公曰:“我既大不孝,又教人不孝父母耶?”不從其說。
賊擒公至幽州,見偽丞相博羅等,不跪,眾虜控持,搦腰捺足,必欲其跪,則據坐地上,叱罵曰:“此刑法耳,豈禮也!”賊命通事譯其語,謂公曰:“不肯投拜,有何言說?”公曰:“天下事有興有廢,自古帝王及將相,滅亡誅戮,何代無之?我今日忠於大宋社稷,至此何說!汝賊輩蚤殺我,則畢矣!”賊曰:“語止此?汝道'有興有廢',古時曾有人臣將宗廟城郭土地付與別國了,又逃去,有此人否?”公曰:“汝謂我前日為宰相,奉國與人,而後去之耶?奉國與人,是賣國之臣,賣國者有所利而為之;去之者,非賣國者也!我前日奉旨使汝伯顏軍前,被伯顏執我去,我本當死;所以不死者,以度宗之二太子在浙東,老母在廣,故為去之之圖爾!”
賊曰:“德佑嗣君非爾君耶?”公曰:“吾君也。”賊曰:“棄嗣君,別去立二王,如何是忠臣?”公曰:“德佑嗣君,吾君也,不幸失國,當此之時,社稷為重,君為輕,我立二王,為宗廟社稷計,所以為忠臣也。從懷帝、愍帝而北者,非忠臣;從元帝為忠臣。從徽宗、欽宗而北者,非忠臣;從高宗為忠臣。”賊曰:“二王立得不正,是篡也。”公曰:“景炎皇帝,度宗長子,德佑嗣君之親兄,如何是不正?登極於德佑已去之後,如何是篡?陳丞相奉二王出宮,具有太皇太后聖旨,如何是無所授命?天與之,人與之,雖無傳受之命,推戴而立,亦何不可?”
賊曰:“你既為丞相,若奉三宮走去,方是忠臣。不然,則引兵與伯顏決勝負,方是忠臣。”公曰:“此語可責陳丞相,不可責我,我不當國故也。”賊曰:“汝立二王,曾為何功勞?”公曰:“國家不幸喪亡,我立君以存宗廟,存一日則一日盡臣子之責,何功勞之有!”賊曰:“既知不可為,何必為?”公曰:“人臣事君,如子事父。父不幸有疾,雖明知不可為,豈有不下藥之理?盡吾心爾,若不可救,則命也。今日我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賊曰:“汝要死,我不教汝死,必欲汝降而後已。”公曰:“任汝萬死萬生煅煉,試觀我變耶不變耶!我大宋之精金也,焉懼汝賊輩之粦火耶!汝至死我而止,而我之不變者初不死也。叨叨語十萬劫,汝只是夷狄,我只是大宋丞相。殺我即殺我,遲殺我,我之罵愈烈。昔人云:'薑桂之性,到死愈辣。'我亦曰:'金石之性,要終愈硬!'”
公後又云:“自古中興之君,如少康以遺腹子興於一旅一成;宣王承厲王之難,匿於召公之家,召週二相立以為王;幽王廢宜臼,立伯服為太子,犬戎之亂,諸侯迎之,宜臼是為平王;漢光武興於南陽,蜀先主帝巴蜀,皆是出於推戴。如唐肅宗即位靈武,不禀命於明皇,似類於篡,然功在社稷,天下後世無貶焉。禹​​傳益,不傳啟,天下之人皆曰,'啟,吾君之子也',謳歌,訟獄者歸之。漢文帝即是平勃諸臣所立,豈有高祖惠帝呂后之命?春秋,亡公子入為國君者何限?齊桓晉文是也。誰謂奔去者不當立?前日汝賊來犯大紀,理不容不避,二王南奔,勢也。得程嬰公孫杵臼輩出,存趙氏,為天下立綱常主,揆諸理而不謬,又寧復問'有無授命'耶?惜乎先時不曾以此數事歷歷詳說與賊酋一聽!”此皆公首陷幽州之語。
公始被賊擒,欲一見忽必烈,大罵就死;機洩,竟不令見忽必烈。 因叛臣青陽留夢炎教忽必烈曰:“若殺之,則全彼為萬世忠臣;不若活之,徐以術誘其降,庶幾郎主可為盛德之主。”忽必烈深善其說,故公數數大肆罵詈,忽必烈知而容忍之,必欲以術陷之於叛而後已。 數使人以術劫刺耳語,公始終一辭曰:“我決不變也,但求早殺我為上。”賊屢遣舊與公同朝之士,密誘化其心。 公曰:“我惟欲得五事:曰剮,曰斬,曰鋸,曰烹,曰投於大水中,惟不自殺耳!”
賊又勒太皇傳諭說公降韃,公亦不聽。 諸叛臣在北妒其忠烈,與賊通謀,密設機阱奪其志,公卒不陷彼計,反明以語韃,眾酋盡伏其智。且俾南人然問六經、子史、奇書、釋老等疑難之事,令墮於窘鄉。 眾謀折其短誤,公朗然辨析,議論了無不通,強辨者皆屈。 北人有敬公忠烈,求詩求字者俱至,迅筆書與,悉不吝。 公妻妾子女先為賊所虜,後賊俾公妻妾子女來,哀哭勸公叛,公曰:“汝非我妻妾子女也;果曰真我妻妾子女,寧肯叛而從賊耶!”弟璧來,亦如是辭之。璧已受偽爵,嘗以韃鈔四百貫遺兄,公曰:“此逆物也,我不受!”璧慚而卷歸。
後公竟如瘋狂狀,言語更烈。 一見韃之酋長,必大叱曰:“去!”有南人往謁,公問:“汝來何以?”曰:“來求北地勾當。”公即大叱之曰:“去! ”是人數日復來謁,已忘其人曾來,復問曰:“汝來何以?”是人曉公意惡韃賊,紿對曰:“特來見公,餘無他焉。”公意則喜,笑垂問如舊親識。 他日是人復來,公又忘之矣。 叛臣留夢炎等皆罵曰“瘋漢”,北人指曰“鐵漢”。
千百人曲說其降,公但曰:“我不曉降之事。”虜酋曰:“足跪於地則曰降。”公曰:“我素不能跪,但能坐也。”賊曰:“跪後受爵祿富貴之榮,豈不為樂,何必自取憂苦?”公曰:“既為大宋丞相,寧復效汝賊輩帶牌而為犬耶!”或強以虜笠覆公頂上,則取而溺之,曰:“此濁器也。”
德佑八年冬,忽有南人謀刺忽必烈,戰栗不果,被賊殺。 或謂久留公,終必生變,非利於韃。 忽必烈數遣叛臣留夢炎等堅逼公歸逆,謂忽必烈曰“韃靼不足為我相,惟文公可以為之,得其降則以相與之。”公曰:“汝輩從逆謀生,我獨謀盡節而死。生死殊塗,復何說!大宋氣數尚在,汝輩大逆至此,亦何面目見我?”遂唾夢炎等去之。
會有中山府薛姓者,告於忽必烈曰:“漢人等欲挾文丞相擁德佑嗣君為主,倡義討汝。”忽必烈取文公至,問之,公慨然受其事,曰:“是我之謀也。”請全太后、德佑嗣君至,則實無其事。 公見德佑嗣君,即大慟而拜,且曰:“臣望陛下甚深,陛下亦如是耶?”謂嗣君亦從事於胡服也。
忽必烈始甚怒公,然忽必烈意尚愍公忠烈,猶望公降彼,再三說諭,公數忽必烈五罪,罵詈甚峻。 忽必烈問公欲何如,公曰:“惟要死耳!”又問:“欲如何死?”公曰:“刀下死。”忽必烈意欲釋之,俾公為僧,尊之曰“國師”;或為道士,尊之曰“天師”;又欲縱之歸鄉。 公曰:“三宮蒙塵,未還京師,我忍歸忍生耶?但求死而已。”且痛罵不止,諸酋咸勸殺之,毋致日後生事,忽必烈始令殺之。
公聞受刑,歡喜踴躍,就死行步如飛。 臨下刃之際,忽必烈又遣人諭公曰:“降我則令汝為為頭丞相,不降則殺汝。”公曰:“不降!”且繼之以罵。 及再俟忽必烈,報至,始殺公,公之神爽已先飛越矣。 及斬,頸間微湧白膏,剖腹而視,但黃水,剖心而視,心純乎赤。 忽必烈取其心肺,與眾酋食之。
昔公天庭擢第,唱名第一,出而拜親,革齋先生留京師,病已亟,命之曰:“朝廷策士,擢汝為狀頭,天下人物可知矣。我死,汝惟盡心報國家。”母夫人遭德佑變故,逃避入廣,又嘗教公盡忠。 故公始終不違父母之訓。 盡死於國家,無二心焉。 公自號“三了道人”,謂儒而大魁、仕而宰相、事君盡忠也。 忠臣、孝子、大魁、丞相,古今惟公一人。 南人慕公忠烈者,已摭公之哭母詩“母嘗教我忠,我不違母志。及泉會相見,鬼神共歡喜”之語,作鬼神歡喜圖,私相傳玩。
公在患難中,嘗終日不語,冥然默坐,若無縈心者。 五載陷虜,千磨萬折,難殫述其苦。 事事合道,言言皆經。 一以相去遠,二以人畏禍不肯傳,百僅聞其一二。 累歲摧挫之餘,老氣崢嶸,視初時愈勁。 時作歌詩自遣,皆許身殉國之辭。 間見數篇,雖有才學,然怪其筆力不能操予奪之權,氣索意沮,深疑其語;後乃知叛臣在彼,諛虜嫉公,或偽其歌詩,揚北軍氣焰,眇我朝孤殘,憐餘喘不得複生之語,雜播四方,損公壯節。
公自德佑二年陷虜北行,作指南集。 景炎三年陷虜,作指南後集。公筆以授戴俊卿,文公自敘本末。有稱賊曰“大國”、曰“丞相”、又自稱曰“天祥”,皆非公本語,舊本皆直斥虜酋名,不書其僭偽語。 觀者不可不辨,必蔽於賊者畏禍易為平語耳。 詩之劇口罵賊者,亦以是不傳。 禮部郎中鄧光薦蹈海,為賊鉤取,文公與之同患難,頗多唱和。杜滸嘗除侍郎,海中殺賊頗夥,後以戰死。 公之家人皆落賊手,獨妹氏更不改嫁賊曹,謂:“我兄如此,我寧忍耶!”惟流落無依,欲歸廬陵,賊未縱其還鄉。
公名天祥,字宋瑞,號文山,廬陵人。 父名儀,號革齋。 公被擒後,己卯歲往北,道間作祭文,遣孫禮詣廬陵革齋先生墓下為祭,仍俾侄升立為嗣。 公寶佑四年年二十一歲廷對,擢為大魁,四十一歲拜丞相,亂後出處大略如此。 平生有事業文章,未悉其實,未敢書。 思肖不獲識公面,今見公之精忠大義,是亦不識之識也。 人而皆公也,天下何慮哉? 意甚欲持權衡筆,詳著忠臣傳,苦耳目短,不敢下筆。 然聞為公作傳者,甚有其人,今諒書所聞一二,助他日太史氏採摭,當嚴直筆,使千載後逆者彌穢,忠者彌芳,為後世臣子龜鑑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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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13 12:20
1樓

花了一上午時間閱讀,並對照線裝PDF電子書校核漏字,並排版分段。 狂風小嘀咕於公元2015年7月13日。

劍柔似火2017-07-22 05:22
好文,樓主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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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13 12:28
2樓

鄭思肖《鐵函心史》文丞相,和《宋史·文天祥傳》以及《續資治通鑑》對照閱讀,真是其妙其趣無窮,要把相關心得表達出來,恐怕要花費很多筆墨,還不如你自己去讀,如果你對文天祥有興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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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13 12:36
3樓

《沁園春題潮陽張許二公廟》:古廟幽沈,儀容儼雅,枯木寒鴉幾夕陽。
《己卯十月五日予入燕獄今三十有六旬感興一首》:石晉舊燕趙,鐘儀新楚囚。
鄭思肖《鐵函心史》文丞相:“父名儀,號革齋。”但是上述兩首文天祥詩詞,卻不諱“儀”字,暫時存疑。
但是鄭思肖早就有言在先:“皆非公本語,舊本皆直斥虜酋名,不書其僭偽語。觀者不可不辨,必蔽於賊者畏禍易為平語耳。詩之劇口罵賊者,亦以是不傳。”可謂處處料敵機先,把對手有可能的反擊都提前防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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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13 12:40
4樓

後文:十一月,丞相文天祥已陷虜五年,萬挫不屈。 一旦睹德佑嗣君,拜而大慟,指忽必烈肆罵甚烈,數其五罪,為賊斬而剖腹,食其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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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13 12:42
5樓

還要說明一下,原文的異體字,都改成今天的常用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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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13 12:58
6樓

韃靼風俗,人死,不問父母孫,必揭其屍,家中長幼各鞭七下,咒其屍曰:“汝今往矣,不可複入吾家!”庶斷為祟之跡。 及茶毗,刀斷手足肢體為三四段,刀破攪腹腸,使無滯戀之魂。 若葬,亦以刀破腹翻滌腸胃,水銀和鹽納腹中,刀斷手足肢體,疊小馬革裹屍,乃入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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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13 13:17
7樓

韃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各有所統轄。
但是前面又說:韃主果焚南北州郡道藏經,唯許留老子道德經,幾滅道士,髡為僧。 胡俗妖怪,慘酷如是。 他務謬戾,胡可勝數!
這就自相矛盾了,“幾滅道士”,道士又如何排名第四曰“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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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13 13:24
8樓

今南人衣服、飲食、性情、舉止、氣象、言語、節奏,與之俱化,唯恐有一毫不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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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13 13:27
9樓

夫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人倫也,韃人皆悖其天,誠禽獸不若,宜其有臣弒君、子弒父之事,此夷狄之所以為夷狄也。
這句指責韃人的話有點意思,作者好像是生活在理想之國,可知此乃一部理想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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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13 13:29
10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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