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17日 星期日





獨立記者十年紀(1) ---獨立記者的生存之術
  
全文引用自朱淑娟老師《環境報導》,感恩老師對當年憂心忡忡請教如何協助與保護各種環境破壞案例時,專業親切的鼓勵與指導,也啟發了我設立以環境生態議題作為主軸的部落格和LINE群組,非常感恩徵得老師同意刊登朱淑娟老師分享如何成為環境生態議題的獨立記者的心路歷程與生存之術─馬上想到ASI生存概念(笑)謝謝老師的啟發,也希望能夠有越來越多的環境關懷實踐者與寫作者,一起守護共生世界。

原文網址:

原文刊登於《卓越新聞電子報》

文‧朱淑娟 2019.11

人總是高估自己一年內可完成的事,卻低估了十年內可完成的事。

---比爾·蓋茲

前言

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一天再切成幾個小時一段,每一段時間所做的事看起來都很平常,但如果把這些片斷累積十年,就足以達成一項目標。今年是我做獨立記者的第十年,回頭看比爾蓋茲這句話,更覺得此言不假。

2009年我成立「環境報導」部落格,開啟獨立記者生涯,拜網路之賜,不必在組織就可以做記者。從第1篇報導開始,十年後已累積到1500篇,平均一年150篇、一個月12篇、每隔2~3天一篇報導。

這些單篇報導逐漸被歸類到60多個主題類別,為某些事件留下第一手歷史記錄,許多文章在多年後不斷被重新閱讀,某種程度也達到我當初希望這些記錄能成為歷史見證(或資料庫)的初衷。

而這些報導從十年前的第1個點閱,十年後累積到218萬個點閱。十年、120個月、3,650天,一點一滴的累積,對我個人來說,實現了我成為獨立記者的小小目標。對台灣媒體環境而言,獨立記者也成為重要且不可或缺的存在。

以部落格文章獲得卓越新聞獎,即使是個人的部落格,只要定位清楚
,也可以成為專業新聞網站。

獨立記者:報導的自由!

在做獨立記者之前,我在媒體公司有十年記者經歷,兩份工作各十年,成為我檢視兩者環境的對照組。不用說,從各個面向來看,做獨立記者當然優於在媒體公司,其中最主要的差別就是「報導的自由」,這個自由在如今媒體各擁政治立場、即時新聞導致報導斷裂、點閱為王的年代,更顯得可貴。

而獨立記者得以自由分配時間,自由判斷事件的角度及觀點、自由決定報導方向及內容,自由的力量之大讓我十分驚奇。所謂歷練,跟記者的工作環境有絕對關係,過去困住自己的邊界一旦拆除,就能快速往前奔跑。

不過另一方面,獨立記者沒有組織資源,凡事靠自己,甚至要對抗個人的種種限制,要持續做下去也是一個重大的挑戰。不少從組織出來嚐試做獨立記者的人,不久之後又回到組織,這或許也沒什麼不好,能找到志同道合又有資源的組織一起做,當然會比單打獨鬥更好,但這需要機緣、且可遇不可求。

但如果是因為無法堅持下去,又回到自己本來就想逃離、卻不得不回去的組織,那就非常可惜。而我認為獨立記者生涯很值得追求,特別是對已累積一些經歷、但組織卻無法提供資源、讓這位記者找到突破點、再往前走的人來說。

而我之所以會寫這篇文章,起因是今年6月參加一個假新聞研習營時,遇到《卓越新聞電子報》主編鄭凱榕小姐,我跟她提到今年是我做獨立記者第十年,她立刻跟我邀稿,希望我能寫下這十年的經歷,給想做獨立記者的人一些參考。

其實我的經驗是非常個人性的,不一定適用於別人,但我畢竟是以獨立記者身分,紮紮實實一步步走過十年,或許這之間有些什麼是值得參考的。

這篇文章分為三部分,第一是「獨立記者的生存之術」,這個標題引自日本小說家大澤在昌在「百萬小說家的職人必修課」中的一個標題,我改寫成「獨立記者的生存之術」。

說來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生存之術,這裏我將談到如何開始獨立記者生涯、如何找到報導方向、如何做好時間管理、以及如何面對收入問題。

二是「獨立記者的寫作策略」這個標題也是借用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身為職業小說家」中第五回的標題,將談到如何選擇報導領域、但又不被框架限制住。以及為誰而寫、報導原則等。

第三是「獨立記者的報導兩難」,專業報導是獨立記者的基石,這裏我將談談自己搜集資料及報導方法。

首先,我就來分享「獨立記者的生存之術」。

獨立記者的生存之術

進入獨立記者這一行的動機可能有數十種,有人走得長、有人走得短,這牽涉到許多外在或個人因素。但能夠一直做下去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你一定是喜歡這個工作的。因為喜歡,遇到困難時不會立刻放棄,而是想辦法去找突破點。通常創新的想法一開始都有門鑑,找到跨越門鑑的方法,就會有所突破。

例如我剛做獨立記者時,因為沒有記者身分,採訪遇到很多困難。於是我跟一些媒體合作成為他們的「特約記者」,才解決了採訪身分的問題。不過隨著社會愈來愈能接受獨立記者的存在,如今採訪身分已不成問題,我已經不需要特約記者的身分,而是用一張「獨立記者」的名片闖天下。

所以,當你決定做獨立記者,第一件事就是去印一張名片,上面就印上獨立記者,以及你希望別人知道的訊息。接著就像店鋪開張一樣,告訴大家你做獨立記者了,並且聯絡未來你預計要採訪的單位、團體,請他們給你採訪通知、新聞稿,做了這些之後,你的獨立記者生涯也就開始了。

第一步:印一張名片、成立一個部落格

接下來你會遇到的問題是「報導要刊在哪裏?」不少獨立記者的起步是跟某家媒體合作供稿,這的確是一個很好的方式,你的報導可以在一個有名氣且流量大的平台刊登,有助於你的報導被看見,生涯也可以順利展開。

但我的起步並非如此,一開始並未積極找合作媒體,而是成立一個部落格刊登自己的報導。當時會這麼做有幾個原因,一是想報導即時新聞的心還是很熱切,但通常跟媒體合作不是專題報導、就是評論式的專欄,即時新聞是無法賣錢的。二是我還在起步階段,也沒有條件跟人家談合作,就想先這樣做看看,暫時沒收入沒關係,先培養自己的實力,等做出成績後自然會有合作機會。

自從臉書興起後,大家都不太寫部落格了,但我強烈建議要做獨立記者的人,一定要成立一個部落格做為自己的報導基地,將散落各地的文章收集進來、並做仔細分類。現在部落格提供很多功能,又是免費,很適合獨立記者設立。

關於部落格定位,我做了一個至今都覺得非常對的決定,那就是讓部落格成為「專業新聞網站」,嚴格遵守新聞報導的寫作方式,每篇文章都寫上作者、報導時間,有文有標題、有照片有圖說,讓它實質上就是一個新聞網站。

這個做法不但顛覆社會對部落格「個人空間」的既定印象,只要定位清楚,部落格也可以是「公共領域」,這種作法同時改變了國內新聞獎的參賽規則。我以部落格文章參加台灣多個新聞獎,至今很幸運獲得其中三個獎項。

 2016年出版「走一條人少的路」,與我長期記錄的中科三期農民合影。

第二步:培養效率的工作習慣

獨立記者要對抗的諸多侷限之中,有一大部份是自己。前文提到獨立記者最大的優勢是自由,但自由是兩面刃,如果不能好好管理自由,自由就會反過來會毀壞自己,因此,時間管理成為獨立記者成敗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獨立記者雖然沒有交稿時間的壓力(跟媒體合作除外),但畢竟還是記者,不是單純的作家或自由撰稿人,還是要緊盯著事件脈動,同時配合各種記者會、會議、現場的時間,不過獨立記者因為擁有自由選擇權,這些場合並非被動參與。

例如,每天有各式各樣的記者會、立法院會、環評會在上演,記者即使覺得有些不去也沒關係,但編輯台擔心漏新聞會要求記者一定要到,但寫的稿卻未必會刊登、自己也無法學到東西,白白浪費寶貴的時間。但獨立記者就可以從中篩選自認有意義的會議參加,這種採取主動的採訪方式會更有效率。

第三步:找到一種收入模式

每個做獨立記者的人初衷應該都是基於理想,但一旦變成全職就一定要有收入,否則就不能稱作職業。找到一種收入模式才能支撐自己繼續做下去。

這些年來紙媒面臨網路化的壓力,營收受到很大的挑戰,但基本上還是可以透過廣告收入、或正在嚐試中的訂閱制努力。小型獨立媒體組織的經營方式則多半靠小額捐款,然而這三種方式都不適用於獨立記者。

獨立記者或許可以找到個人的贊助來源,或發起眾捐,例如胡元輝老師創立的《weReport調查報導公眾委製平台》,是一種作者先提出採訪計畫,透過眾捐籌募採訪資金的做法。但多半的收入還是得靠自己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

收入來源則可以很多元,除了跟媒體合作報導,還有演講、出書等等。但工作多元化的結果就是時間會被切割,熟輕孰重心中要有一把尺。例如為了增加收入必須寫更多稿,就可能影響報導品質,短期收入較好,長期卻可能不利,因為獨立記者是做個人品牌,報導品質是第一要務,絕對不能搞砸任何一篇稿子。

或許這樣講過於理想化,但獨立記者終究不能以收入作為最重要的考量,除了顧及品質,也要有自己的報導計畫、並且忠於信念。

再舉寫書的例子,寫一本書要耗費大量時間,因而排擠做其他報導的機會,而書的銷售量可能不多,如果從收入的角度來看出書,並不符合時間成本。但有機會寫一本10萬字的書,對記者是一個很好的訓練,除了提升寫作能力、跟讀者進一步交流,也可能帶來更多機會,這些就不是銷售量可以比擬的。

此外,我也經常做一些無法賣錢的大專題或調查報導。例如《大旱望雨》、《統一夢斷玉峰堰》、《從莫拉克到823十年水患專題》等等,這些報導動輒2、3萬字,大概沒有媒體想合作刊登,最後只能刊在自己的部落格。

那為什麼還要寫呢?因為每隔一段時間,把一個事件的眾多單篇文章重新整理起來,具有相當大的意義。一旦把時間拉長,當下的情緒會一一削去,看事情的角度會更有歷史感。另一方面也可以更有系統地將事件來龍去脈保留下來,這並不是稿子賣多少錢足以衡量的,就當成一種對自己的投資與訓練。

最後我要提醒,獨立記者絕對不是獨立作業,反而應該廣結善緣。跟媒體合作務必嚴守截稿時間、報導品質,才會有下一次合作機會。總之,獨立記者的收入不穩定是一種常態,找到一種你可以接受的模式,就可以繼續做下去。 

獨立記者十年紀(2) ---獨立記者的寫作策略

原文網址:

能夠舉起某種旗幟為目標而努力,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村上春樹

在上一篇「獨立記者的生存之術」中,我提到獨立記者的幾個起步式,包括印一張名片、設立部落格、培養效率的工作習慣、找到一種收入模式等等。接下來再選擇一個你想持續經營的報導領域,獨立記者生涯就開始了。

記者不可能什麼都會寫

曾經評價記者的優點之一是「什麼都能寫」,於是每隔一陣子媒體就會給記者換線,我猜這麼做的原意,是為了開拓記者的視野。

不過很可惜,多數媒體對記者的換線沒有邏輯可言。體育版裁掉了,就把記者換到環保線;環保線跑沒多久又被換去勞工線。以至於對記者來說,換線不是視野的延伸,而是知識跟人脈的斷裂,這真是記者專業養成的一大浪費。

每一行有每一行的專業,記者不可能什麼都會寫。如果有人跟你說,記者不用懂這些啊,只要把穿針引線的工作做好就可以了,請千萬不要相信這種話。唯有不斷學習、增加專業知識,才有能力拆解議題、識別真偽,做出好的報導。

隨著網路新聞興起,記者在報導中的角色似乎逐漸淡化,台大新研所教授林照真在《新聞‧在轉捩點上》一書中提到,紐約時報編輯台已出現「改寫者」、「網路製作人」這類職位,報導不再單純由記者獨立完成,而是眾人集體創作的成果。

台灣也開始出現這種情況,記者寫的稿到了編輯台有人會改寫,這位改寫者如果覺得資訊不足,會自己補充採訪並加入內容,讀者最後看到的新聞已無個人風格可言。在這種情況下,組織記者的專業養成可能受到限制。

選擇一個專業領域,但不劃地自限

獨立記者就沒有這種顧慮,可以自由選擇一個領域。雖然記者不敢自稱是某個領域的專家,但卻可以(應該)舉起這個旗幟,做為持續努力的標竿。

那該選什麼領域才會吸引更多讀者呢?當然,有些領域眾所矚目、有的則較少人關心,但報導的價值並非全然由點閱率決定。唯有選擇你「喜歡」的領域、寫你「真心相信」的報導,並持續「辛勤寫作」,才可能寫出精彩的作品。

不過,有了領域切不可劃地自限,而是要往外拓展及延伸。政大教授李金銓在《傳播縱橫》這本書中提到學術研究「內眷化」(Involution,或譯「內卷化」、「內捲化」)的問題:「有些學者抱著一個小題目,在技術上愈求精細,眼光愈向內看,其結果是不但忘記更大的關懷,更阻礙思想的創新。」他這點對學術研究的提醒,同樣適用於記者。

學習延伸領域,學到更多

我剛學攝影時,一位同業老師跟我說,如果你要拍一個物件,請移動你的雙腳,從前面拍、從後面拍、從左邊邊、從右邊拍、再從上面拍、蹲下來把攝影機放低拍。這麼簡單的動作,真的讓我看到不同的視角。

而之所以要延伸議題,因為一個現象不會單獨存在,而是跟其他事件密切相關。以環境事件為例,空氣、水源、土地、農業、產業政策、國土計畫…等等,看起來分屬不同領域,彼此之間卻有複雜的關係,只從單一觀點無法看到全貌。

舉例來說,一個工業區開發屬於產業政策,但如果使用一塊農地,就涉及土地變更。而對土地被徵收的農民來說,也引發土地正義的問題。

而這個從農地變更的工業區,可能位於地層下陷或易淹水地區,原本農地有滯洪功能,一旦蓋了工業區變水泥地,又把自己的地基墊高,以鄰為壑增加周邊地區淹水風險。這個工業區開發就延伸到水患治理的議題。

此外工業區排放的空汙、廢水、廢棄物,還會汙染環境。而如果工業區緊鄰農地、或根本位在農地上,就可能汙染作物,涉及糧食安全議題。繼續延伸下去,還可以探討工業、農業廢水標準的差異性,以及土壤汙染管制的合宜性。

彰化中科四期是一個全方位的議題,延伸出農地變更、土地徵收、
水資源、汙染等問題,我從這個事件學到多種專業。

不斷突破領域限制,才能學習更多

也就是說,從一個工業區的議題出發,會接觸到產業政策、土地徵收、國土計畫、水患治理、環境汙染、食物安全等議題,而且還會繼續推展到法令、行政程序,從一個點出發,沿途不要錯過枝節線索,知識版圖就能逐漸建立起來。

舉例來說,我做獨立記者之後接觸的第一個議題,是彰化中科二林園區,一開始之所以會關心這個議題,是看到台糖農地不斷被變更為工業區。接著發現這個農地裏面有一個聚落相思寮要迫遷,又開始關心土地徵收。

接著又發現彰化的水源已不足,但為了供應園區用水要蓋大度攔河堰,就開始關心水資源。就這樣一個接一個議題延伸下去,學到各種專業領域的知識。

很多人認為我之所以能做獨立記者,是因為曾是媒體記者,這的確是關鍵沒錯,記者是一種專門職業,不可能做獨立記者之後才開始學習入門。不過那是指起步而言,之後要持續做下去,就得不斷突破領域的限制才辦得到。

我過去在媒體被分到的「環保線」,只有環保署管轄的空水廢毒等末端汙染治理,但其實環保線沒這麼狹隘,它擴及國土計畫(內政部)、產業(工業局)、能源(能源局)、水資源(水利署)、農業(農委會)、科學園區(科技部)、鐵道建設(交通部)…等等。而多數路線我過去都沒跑過,是在做獨立記者之後才有機會學習。

不過人總有墮性,獨立之後再也沒有人會逼你無論如何要生一篇稿子出來,也因此容易放縱自己,看到艱難或陌生議題就想躲開。但報導的難題會一個一個出現,以土地徵收而言,好不容易理解一般徵收,接著跑出區段徵收、市地重劃等不同形式的徵收,如果遇到困難就閃躲,就會錯失學習機會。

因此,勇敢挑戰新議題,才是獨立記者提升報導能力的最佳策略。

 土地徵收是我的重點報導議題,傳達工業化、都市化背後的犧牲體系,
讀者可以更理性去看待開發與環境這兩件事。

提供完整訊息,才能留下歷史記錄

選擇專業領域之外,也要思考寫什麼類型的報導。最大的挑戰是,已經有這麼多媒體,讀者為什麼還要看我的報導?我又該寫什麼才能突顯特色?

但即時新聞受限於版面,一篇文章所能提供的資訊很有限,除了摘錄結論,細節就交待不多,但細節卻往往是一篇文章的靈魂所在。

此外,國內的專欄、分析或評論,偏向政治新聞居多,環境議題則較少,然而環境議題更需要細緻的分析。唯有民眾知道工業化、都市化背後的犧牲結構,才可能理性看待開發與環境這兩件事。而我想這是我可以發揮的地方。

所以我採取一種折衷策略,報導不必跟媒體追快、但也不能太慢導致新聞冷掉。而既然報導的目的是為了「傳遞訊息」,而我又做了獨立記者,不必受組織的字數、角度、甚至偏見所約束,為什麼不提供「完整的訊息」呢?

細節是報導的靈魂所在

舉一個例子,今年八月環保署撤換多位環評委員,多數媒體都寫因為他們「不太聽話」才會被換,但究竟他們是如何不聽話?就少有人寫了。

之後我寫了一篇文章「說真話就撤換,民進黨召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點出他們被撤換的幾個重大環評案,文中大量使用這些環委的發言,對於他們如何不聽話、如何被視為阻擋開發而遭撤換的原因,讀者一看就完全明白了。

而我之所以能記下他們的發言,跟採訪習慣有關。採訪時我一定錄音,事後打逐字稿,再做分類。這些逐字稿幫我重建現場,必要時也發揮報導的關鍵力量。雖然打逐字稿很辛苦(現已有工具可協助),但我建議記者應該盡量這麼做。

想起做獨立記者的前十年在媒體,因為要日日發稿,實在沒力氣去做這件事,以以至於那十年,採訪現場幾乎一片空白,想起來就覺得可惜。

就連我成立「環境報導」部落格時,一開始也想把過去在媒體寫的文章找出來刊登,但卻發現沒幾篇值得放入,原因就出在報導沒有「細節」,這個發現讓我大感意外。回想當時文章刊登時引起多大的波瀾,如今竟已成過眼雲煙。

該詳細的地方,就要仔細寫清楚

但所謂細節並不是凡事都詳實敘述,精簡依然是寫作最重要的事,能用10個字表達的、就不要用3行,跟傳達訊息無關的寫景要去除,不要增加讀者壓力。該簡潔的地方簡潔、該省略的略掉、但重要的地方就要詳細說明。

我剛入行時的社長、報人黃年先生曾說過「蝴蝶兩翼」的寫作法。蝶蝶兩翼是牠全身的重點,其他是枝節,寫作原則就是抓住這兩翼(重點),其他就可略去。

但無論如何要把細節交代清楚,文章字數就會比較多,曾有讀者反映,我的文章有很多生硬的法令、行政程序、故事性少,不利閱讀。但我覺得細節是理解事件來龍去脈的關鍵,還是決定盡量寫清楚(用最少的字)。

這樣做的好處在日後逐漸顯現,不但為我自己的發導發揮累積效果,很多文章在往後幾年不斷被閱讀。特別是一些開始較少人關注的事件,但經過數年發展變成熱門議題,我的報導就提供有力的參考資訊。

其中,2011年爭議彰化國光石化開發案時,出現細懸浮微粒PM2.5的新議題,當時國內還沒有管制,媒體關注不多,但我詳細記錄了PM2.5的立法過程,2012年在公視做一小時「呼吸的風險」專題,是台灣最早的PM2.5報導之一。

現在PM2.5已成為最受關心的環境議題,也廣泛受到媒體關注。當年我寫的報導成為回溯立法過程的參考。至今七年,這些報導的點閱數持續增加中。

相較之下,獨立記者比較有餘裕做一些眼前看來沒有急迫、但長期卻可能發生深遠影響的報導。然而,即時、專題在新聞版圖中都不可偏廢,媒體記者、獨立記者的分進合擊,則讓媒體這塊版圖更加完整。

 現在PM2.5已是民眾最關心的環境事件,七年前所做的報導,
也成為參考台灣空汙立法的重要來源。

獨立記者十年紀(3) ---獨立記者的報導兩難

原文網址:

文‧朱淑娟 2019.11

要常將你的讀者放在心上,如果沒有忠實讀者,你不過是個無名小卒。
---史蒂芬‧金

在前兩篇「獨立記者的生存之術」、「獨立記者的寫作策略」中,我談到獨立記者起步之後,要找到一個想專攻的報導領域。但有了領域之後不可劃地自限,需要不斷延伸議題才能持續學習。獨立記者不受版面限制,可以為讀者提供更完整的訊息,「細節」正是一篇文章的靈魂所在。

資訊取得容易,更要提高警覺

網路時代,資訊取得容易,但也讓記者陷入兩難。

現在我們很容易可從搜尋引擎、社群媒體找到訊息、或某人發言,並直接引用到文章中,但這麼做其實風險蠻大的。因為網路訊息真假難辯,即使對方寫在平台上的訊息,文字表述也因不嚴謹、簡略,看者未必真能明白他的意思。

而即使是客觀數據,也可能因資訊提供者做出偏向對自己有利的解釋,得出有偏見的結論。記者如果直接引用這些結論,可能在不經意之間,傳達給讀者偏頗或片面的訊息。愈是面對開放訊息,愈要提高警覺。

舉一個例子,2018年9月內政部審查「台南鐵路地下化徵收案」時,交通部提出一個數據,指徵收範圍內的私有地「面積」1.59公頃,其中1.05公頃同意以協議價購方式被徵收,必須強制徵收的「面積」只佔34%、0.54公頃。

不同的計算基礎,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

交通部提供這個數據是要表達「多數人」已同意被徵收、只有「少數人」不同意。先不論憲法保障人民財產權,採取多數決是否合理。然而,基於少數服從多數的成見,審查委員看到這個比例,的確會比較傾向通過徵收案。

但不同意者真的只有34%嗎?

這牽涉到計算方法,交通部採取對自己有利的計算方式,用土地「面積」做為計算基礎。但一個地主不論他有1坪地、或100坪地都是一戶,也都有資格表達被徵收與否的意願,因此計算基礎應該用「筆數」、不是「面積」。

如果用筆數計算的話,徵收範圍內有334筆私有地,不同意徵收有237筆,所以不同意比例應該是70%、不是34%,不同意者才是多數。

或許有人對於用面積或筆數計算有不同看法,但記者的職責是傳遞訊息,看到爭議訊息不要輕易略過,而是左思右想其合理性、並忠實傳達給讀者。讓讀者擁有更充分的訊息、自己做出判斷,這可視為記者最重要的職責之一。

補充另一個例子,2012年前苗栗縣長劉政鴻要徵收後龍灣寶農地做科技園區,他在內政部區委會審查時提出一個數據,指計劃區內的農作產值不好。他的計算方法是「實際種植地+休耕地」,得出每公頃產值只有4.5萬元,以此說服委員,這塊農地產值低,不如改做工業區。

但休耕地不等於廢耕地,農委會也將之視為待活化耕地,因此計算產值不應納入休耕地,而是「實際種植地」。這樣算的話,計畫區內年產值683萬元,種植面積25.67公頃,每公頃產值應該是26.6萬,是高產值地區。

 台南鐵路地下化土地徵收案爭議七年,土地利益與居住正義之間的糾葛
,需要更多分析報導,以拆解這個社會未解的難題。

看似客觀的大數據,可能充滿偏見

現在許多研究或報導都會使用大數據,但只看數據卻可能出現盲點。去年春季枯旱時,有一篇報導點名湖山水庫蓄水率低,並列為危機水庫之一。但其實湖山水庫那時才剛蓋好,正在做蓄水測試,不能拿來跟正常運作的水庫比較。

有時提供數據者具有立場或偏見,就會篩選出因果不明、或無意義的結論。政大教授李金銓在「傳播縱橫」一書中提醒:「大數據貌似客觀,其實程式設計師在編碼時,可能不自覺反映社會普遍的文化、種族或性別偏見。」

「因此搬出大數據所做的比較時,要考慮他是否公平合理,並注意數據來源(例如菸商、藥商、軍火商、政客等利益團體)是否企圖發布對己有利、對人不利的消息。一旦大數據的結論與自己的想法吻合,就要特別提高警覺。」

曾有一個團體指環保署空氣監測數據造假,他的佐證是每年近4萬筆數值消失,看起來好像很多,但沒有提數據缺值比例多少、是否在容許範圍內。進一步計算發現近三年的缺值比例是7.0%、5.3%、6.3%,這個缺值比例是否過高,就值得進一步討論。

而這個團體提出的第二個證據是「有些站常在pm2.5飆高後,下一小時就進入設備維護,把高值拿掉。」但所有數據都如此嗎?

發現某一日的24筆數據從60~121微克,只有一筆被註銷,就是最低的那筆60微克,其餘23筆全數保留。另一日註銷8筆,從 61~75微克,但有六筆61~75微克的數值沒有註銷。

記者應是懷疑論者之一,對訊息心存懷疑、甚至先假設以上皆非,不要只看對方提供的數據,而是擴大搜尋範圍,就能看出數據是否矛盾、結論是否偏頗。

注意因果不明、有侷限的研究

而用大數據所做的研究,有時因果並不嚴謹,但因結論符合一般認知或期待,就會認為(應該)是真的,並不假思索就寫進報導裏。

今年有一份從大數據統計而來的研究,指20年來高屏地區肺腺癌年增率比北部多15倍,由於患者半數沒抽菸,研究學者「懷疑」跟空汙有關。

雖然他強調只是「懷疑」,但空汙會引發肺腺癌早有多份研究佐證,加上南部空汙的確比北部嚴重,南部團體就直接確認兩者關係。但真正嚴謹的報告不只從大數據篩選,肺腺癌成因也不只空汙,但這些都因成見而被刻意忽略。

此外,調查時間、研究方法也可能出現研究的侷限。有時因經費不足,採樣數有限,或調查時間過短、或根本調查時間不對,秋冬是空汙嚴重季節,但卻在夏季採樣,這樣調查得出的結論,無法呈現真實情況。

而「平均」有時並不具意義、甚至掩蓋真實情況。例如,一片農地中的一小塊區域重金屬超標,學者研究時不直指這一小塊區域,而是把這整片農地切成九格分別採樣,結果是「平均」這塊農地沒有超標,那一小塊受汙染區域的數值被平均掉了,但這塊農地不會因為這樣而變成沒有汙染。

不說假話,卻隱藏重要「真話」

政府提供的訊息陷阱就更多了,現在政府愈來愈精於話術,他可能沒有說假話,但卻隱藏重要的真話,意圖是混淆訊息,讓人民無法查覺,進而做出對政府有利的決定。這時最能考驗記者對事件的知識、法令、以及行政的理解程度。

舉一個例子。老舊柴油車是交通空汙主要來源,但過去法令規定只要符合「出廠」排放標準就算合格,於是一部車開了20、30年,排放標準都改革好幾代了,但這部老車永遠不必淘汰或改善,導致烏賊車滿街跑。

去年空汙法修正後,授權環保署可提高出廠10年以上老舊車輛排氣標準,但行政院長蘇貞昌上任後,基於選票考量,又宣示老車只要符合「出廠」標準。

如果不是長期觀察空汙的記者,很難理解「出廠標準」、「新標準」之間的差異性,也很難明白蘇貞昌其實做了一件讓老車管理倒退20年的事。

另一個例子是高雄大林蒲遷村,政府隱瞞資訊幾乎到了蓄意欺騙的地步。一開始說造成環境汙染跟居民道歉,還說要還他們公道幫他們遷到環境較好的地方,而且承諾「一坪換一坪」、不會讓大家有負擔。

之後才發現原來蔡政府早就規劃要用大林蒲的土地做工業區,並不是為了空汙要幫他們遷村。而之後又說法律上沒有一坪換一坪這回事,所以要跟他們「協議價購」,但卻不說「協議價購」就是土地徵收的一個程序。不懂法律的居民還以為政府會好好跟他們協議、並用雙方合議的價格把地賣給政府。

殊不知,依土地徵收條例規定,只要協議不成政府就可直接徵收,以前文提到的台南鐵路地下化為例,反對徵收者高達七成,但最後都被強制徵收。最後答案揭曉,政府就是要徵收大林蒲的私有地,這跟一開始說的天差地遠。

政府對高雄大林蒲的徵收說詞,已到了幾乎欺騙的地步,記者的職責是拆解政府話術
、傳遞真相、並要求他做出合理決定。

報導的兩難

麥可‧波倫(Michael Pollan)在「雜食者的兩難」一書中提到,雜食動物遇到可以吃的新食物時,會同時產生兩種情緒,一是「恐新症」,害怕吃下新食物;二是「喜新症」,願意冒險去開拓味覺新領域。

這個比喻用在記者身上蠻貼切的。看到新訊息時,記者也會同時產生這兩種情緒,要克服恐新症,需要細心拆解資訊內容,就不會被蒙蔽,無意間做出偏見或不實報導。另一方面,不斷接受新訊息挑戰,就能為自己找到新邊境。

後記

「獨立記者十年紀」的三篇文章寫完後,我重新想一遍自己是以什麼樣的想法走過這十年,那種覺得自己在產生有意義報導的手感,至今持續溫熱。

報導是為了傳遞真相,而傳遞真相本身也是一種社會運動,時時提醒自己為何而寫,期待報導成為某些事情改變的動力,期待有人因這樣的改變而得到正義。這些個人性的經歷,如果能給你們一點參考價值,我將感到非常榮幸。

空汙已成為民眾最關心的議題,但管理手段是否真的有效,需要記者
更有耐心去拆解數據,促使政策真能站在民眾這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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