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一個孤孤單單的人,卻是真正的精神貴族
2001年,《上海文學》刊發木心的《上海賦》。
作家陳村一讀,立馬給跪了:
“我這輩子讀過無數中文,結識許多作家。毫不誇張地說,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見到的活著的中文作家中,最是優美、深刻、廣博。”
陳丹青說:
“你不遇到木心,就會對這個時代的問題習以為常。
可等到這麼一個人出現,你跟他對照,就會發現我們身上的問題太多了。
我們沒有自尊,我們沒有潔癖,我們不懂得美,我們不懂得尊敬。”
我們今天讀木心,總會發現木心有一種力量,你只要放空自己讀他一個小時,木心便會在黑暗處將你點亮。
1927年,木心出生在烏鎮一家孫姓的大戶人家。
祖父給他取名孫璞,字仰中,號牧心,長大後,他便給自己取筆名木心。
孫家乃望族,既是書香門第,也是工商世家。
木心小時候,家裡佣人清潔廳堂,換下案上宋瓷,擺上明代官窯。
木心母親見了,趕緊輕聲呵斥:“明代東西都拿出來了,快收回去。”
從小,母親聘請 “一代詞宗”夏承燾給木心上課。
木心把自己寫的詩集手稿拿給夏承燾看,夏承燾讀完,很是驚訝,小小年紀寫詩作詞竟然如此扎實:“如果把這本集子混入唐詩宋詞裡,也是很難分辨出來的。”
木心聽了之後,默默取回集子,把它丟進烤火爐裡燒了。
母親不解,木心說:
“我寫詩詞是為了寫出新意,老師說我的詩詞和唐宋人並無區別,說明我還只是模仿,與其照搬模仿,不如一把火燒了。”
作家茅盾是木心遠親,木心叫他“德鴻伯伯”。
茅盾在烏鎮有一間書屋,藏書萬冊,木心把凡是中意的書,一批批拿回家來朝夕相對,愛護有加,對破損的書還會動手“補綴裝訂”。
連看院人都誇木心看過的書比沒有看過的還“整齊清爽”。
1937年烏鎮被日軍攻陷,同鄉人臉上都是恐懼,每個人都不知道明天在哪。木心相反,一頭扎進茅盾的書屋裡,一看就是一整天。
那時候,江浙書香門第都已敗落,富裕人家多數醉生夢死,少數熱血青年則投奔革命,江浙已沒有了江南雅緻。
木心靠讀書自救,十四歲前,木心已將《文學大綱》通讀了幾遍。
木心剛開始淺讀,淺到剛開始就可以居高臨下。再深讀,木心就見到了一個自己來。
內心細膩的人,總是能從書中獲得勇氣和力量。
不管人世間多麼嘈雜,總能獲得內心的平靜和自足。
19歲那年冬天,木心決定去僻靜的山上寫作,雇了個人,挑著兩大箱書就上了莫干山。
一個人住在廢棄的大房子裡,白天晨起讀書,晚上點上礦燭寫文章。
莫干山冬天山風刺骨,夜裡更是無比寒冷。
他帶了一大箱克寧奶粉,冷了就沖一杯喝,然後繼續讀書,飯菜則由一個鄉下姑娘定時送來。
一天夜裡,木心正在屋裡寫文章。忽然聽見老虎用利爪抓撓木門,驚出一身冷汗。
山民譏笑木心:“這傻小子,不在家好好當大少爺,非要大老遠跑到這荒山野嶺受苦。”
冬天過去,莫干山漫山野花。
下山時,挑夫的籃子裡,還多了木心一個冬天寫出的厚厚幾冊書稿
家中本來的意願,是想木心從商從政,但木心毫無興趣,他想成為一名畫家。
1946年,木心考了上海美專,跟劉海粟先生學習油畫。
沒過多久,他又轉到杭州國立藝專,追隨林風眠先生研習中西繪畫。
1947年,木心參與了反飢餓反內戰學生運動,白天上街頭發傳單,制作反戰漫畫,晚上聽肖邦、聽莫扎特。
1949年,木心22歲這年,他參加解放軍。木心自小就患有肺結核,扭秧歌時,他一邊跳一邊咳血。
部隊領導看了,說:“你不適合當軍人,還是提前退伍吧。”
就這樣,木心一共只當了不到半年的兵。
1950年,木心被杭州第一高中聘為教師,給學生教美術。
工資很好,可是木心卻說:
“現在生活雖好,但這是常人的生活,溫暖、安定、豐富,於我的藝術有害,我不要,我要淒清、孤獨、單調的生活。
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
當了不到半年教師,木心主動辭職。又鑽進了莫干山,專心讀書、寫文、繪畫,他拋卻榮華富貴,轉行做了苦行僧,山上人煙稀少,景致荒蕪。
書桌上貼了福樓拜的一句話:“藝術廣大之極,足以佔據一個人。”
在那個時代,每個人都在要求進步,活成標配的生活,而木心主動放棄進步,放棄俗世,他是向內尋找自我的人,是一個真正堅守內心的殉道者。
這一次,木心隱居6年,1956年,木心下山,陪著他下山的是100多個中短篇小說,還有無數張水墨山水畫。
1957年,木心家道中落,一日日破敗下去。
迫於生計,木心重新返回杭州第一中學繼續教書,後進入上海工藝美術制品廠做了設計師。
一天,當木心剛剛回到辦公室。幾個警察在等他,問了一句“你就是木心”,然後上來就要給木心戴手銬,木心轉身就跑。
無路可走時,木心一頭扎進大海,但最終還是被捕。
“即使死,我也要跳入大海,死得體面。”
警察給木心安的罪名是策劃偷渡。原來他是被上海美專的同學的誣陷,他們偷渡未遂,就拉上不合群的木心墊背。
在監獄裡,警察告訴木心:“你母親去世了。”
木心感覺天都快要塌了:“我哭得醒不過來。為什麼不等到我出去以後才告訴呢,非要跑進來對我說‘你媽媽死了’。”
警察對木心嚴刑拷打,調查很久,查無實據。半年後,只好把木心給放了。
木心後來說:
“生命的本質就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等你知道了生活將要到來的一切,那就不是生命了。”
1966年,一次會議上,陳伯達很無知、也很狂傲地嘲笑德國詩人海涅。
木心坐在下面,他聽不下去無知的人對詩的侮辱,聽得火冒三丈,最後終於抑制不住內心憤怒,站起身來,指著陳伯達就罵:
“你也配對海涅亂叫。”
在全民啞聲的年代,木心只是為了一句詩,卻拼上了命。
他恪守內心審美,呵護靈魂的高潔,不允許任何人把審美作踐弄髒,即使拼了命,也要小心守護。
此話一說,等待木心的就是牢獄之災。木心被關在陰暗潮濕的防空洞裡,逼著“歌功頌德”。
木心死活不肯,他們變本加厲,抓住他的手,咔擦折斷木心三根手指。
木心住在污濁的髒水裡,每天吃酸饅頭和霉鹹菜。飯菜上來,人未開口,就爬滿了蒼蠅。
可是木心卻說:
“一個人不能變成一個鬼,不能說鬼話說謊言,不能在醒來時看見自己覺得不堪入目,不管什麼時候,一個人都應該活得是自己、並且乾淨。”
命運不知如何是好,命運卻又是如此精緻。
木心找來一張白紙,在白紙上畫上黑色琴鍵。到了晚上,他蜷在角落裡,在這無聲的鍵盤上彈奏莫扎特和蕭邦,竟也彈得有滋有味。
寫自白的紙,他偷偷藏起來,寫米粒大小的筆記,每天寫1200字,盡管在黑夜什麼也看不見,可他卻寫得密密麻麻、工工整整。
囚禁18個月,他也寫了18個月,66張紙,每一張都兩面寫盡,足有65萬字。
按常理一個囚犯的幸福應該是趕緊出獄,換一身乾淨的衣服,大吃大喝,然後睡上一大覺。而木心卻在筆記上寫道:
“幸福到底是什麼個樣子的?像塞尚的畫那樣子,幸福是一筆一筆的。”
只有內心真正做到乾淨的人,才能在牢獄之中,依然坦然自若,志向高潔。
沒有一絲怨氣,沒有憤怒,也沒有戾氣,恪守著內心的詩意和審美。
別人看來是所謂的無底深淵,而對於木心來說,下去深淵,也是前程萬里。
18個月後,木心小心翼翼就把手稿疊得整整齊齊,縫在厚厚的棉襖裡,走出了監獄。
木心說:“你要我毀滅,我不!我不能辜負藝術對我的教養!”
他在《雲雀叫了一整天》裡有一首小詩:
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
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
雪下得越大,木心就越乾淨。
文字是那一盞燈,心便是那一束照亮人間的光。
特殊年代結束後,木心在家寫作。朋友過來激動地告訴木心:“現在可以平反了!”
木心不說話,繼續在紙上寫,寫著寫著就把筆放下了。
說了一句:“我偏偏不要求平反。”
許多人非常不解。木心說:
“一個壞蛋整了你,你要他給你平反,那他不就是好蛋了嗎!
整個兒顛倒了,你還感激涕零,壞人哪裡都是有頭腦有品格的人,不是的!”
許多人的清高是清高在臉上,木心的清高,是清高到骨髓裡。
讀書人,不是只讀書,而是從書本上學到那種氣概與精神。
讀書人最自豪的事情,莫過於不低下勇敢而高貴的頭。
有時候命運如此荒唐,荒唐到不可言說。
上面的人說:“把木心平反了,誰來打掃廁所呀。”
然後又把木心扔進了監獄,這一次蹲監獄,木心已經50歲了,一蹲又是兩年。
所有人都以為,這一次木心出獄一定是衣衫襤褸、邋遢不堪。
還有人說:“木心老了,一定受不了牢獄之苦,等爬出來時,肯定是駝背、沮喪、失落、老態龍鐘了。”
可出獄那天,看到卻是這樣的一個木心。他腰板無比堅挺,褲子還有筆直的縫,面帶微笑。
乾淨極了,優雅極了。
出獄的那個冬天,木心穿著一件意大利產的暗棕色大衣,又戴上一頂黑色的禮帽,皮鞋擦得很乾淨。
一個人來到上海一家餐館,靠著臨窗的座位坐下,點了幾道菜。吃著、吃著就放下了筷子:
“魚肉怎麼不嫩了,雞蛋怎麼炒老了,從前的味道不是這樣的。”
他走在街上,仿佛他不來,整個街上就沒有往事。
一個人最高的風雅是恪守內心的尊嚴,真正的精神貴族,既不遷就自己,也不遷就別人,更不遷就這個世界。
有一次,梁文道看到木心五十多歲時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優雅至極,臉上沒有一絲抱怨和苦難。
他十分驚訝:“這哪裡像是一個坐過牢的人,好奇怪,好奇怪的一個人。”
木心一直有晨起洗澡的習慣,有人說木心乾淨、潔癖,而木心卻說:“我晨起洗澡,只為把夜洗掉。”
1978年,胡鐵生當了上海市手工業局局長
上台第一天,他把兒子胡曉申叫到身邊:“我發現一人才,業務學識堪稱一流,但目前正在我的基層工廠打掃廁所。”
從那天起,胡曉申創辦雜誌《美化生活》,木心做主編。
接著,木心做了上海工藝美術家協會秘書長。
再接著,擔任了上海市工藝美術中心總設計師。
然後,又做了交通大學美學理論教授。
再然後,成了主修北京人民大會堂的“十大設計師”。
關於人生,木心有四個態度:
彼佳,彼對我無情——尊敬之。
彼佳,彼對我有情——酬答之。
彼劣,彼對我無情——漠視之。
彼劣,彼對我有情——遠避之。
4年裡,木心看著身邊的人一一墮落,他們墮落於人際關係的俗套,墮落於所謂的成功和進步,他們練達、精明。
當這個時代對木心越有情,木心就想逃離這種流俗。
彼劣,彼對我有情——遠避之。
這樣的生活,他一天也不想過了。1982年,木心已經56歲,暮年將至。可木心卻做了一個決定去美國:
“我要在我的身上克服整個時代,我不可把人生荒廢在俗套的生活裡。”
人美好的回歸就是內心的回歸,放棄也是最好的美學。
只有風塵樸樸的長途跋涉,才能真的讓內心返璞歸真。
1982年,56歲的木心身上裝著40美元,他站在紐約的街頭。
他放棄一切來到美國,在紐約,木心靠給別人修理古董維持生計。
一個收藏家看重木心的才華,讓他搬到曼哈頓林肯中心的豪華公寓居住。
開出的條件是木心為他畫畫、寫阿諛奉承他的文章。
彼劣,彼對我無情——漠視之。
這是木心一生的做人哲學,對整個時代都不會阿諛奉承的木心,又怎能阿諛奉承一個商人。漠視之!
木心一個人來到“瓊美卡”找到了一個住處,替人修理古董維持生計。
生活顛沛流離,可是木心卻依然聽蕭邦、聽莫扎特、畫畫、寫作,在別人眼裡,木心的生活居無定所,又是暮年,應該是很淒慘才是。
可木心卻活得很高級,他說:
“美學,是我的流亡。”
對於木心,他只想永遠站在美的一面,活得乾淨一點。
他人的生活對他來說毫無意義,自己的生活,對他人來說也毫無意義,木心活得才叫純粹。
他自己裁剪制作襯衫、大衣,自己設計制作皮鞋、帽子,把雞蛋做出十二種吃法。
把燈芯絨直筒褲縫制成馬褲,釘上5顆扣子,用來搭配馬靴。
西裝第一要講料作,要純羊毛,細軟的頭髮要梳得一絲不苟,精美的皮鞋要擦得一塵不染。
木心先是做生活的導演,不成。次之,做演員。再次之,做觀眾。即使做觀眾,木心也做成了一個有審美、有趣的觀眾。
有一次,一個大陸的年輕人問木心:“你是流亡詩人嗎?”
木心微笑回答:“我不是,我是散步散得遠了就到了紐約。”
生活最好的樣子不正是風風火火的冷冷清清嗎。
獨自清醒,享受冷清,卻風風火火,有滋有味。
1982年,紐約的地鐵上。
一個理著寸頭的年輕畫家低頭趕路,遠遠看見在湧動的人群中,有一張無比乾淨、高傲的臉,這是木心。
這個叫陳丹青的年輕人徑直走向木心,深鞠一躬:
“你好,木心先生!”
木心謙遜,笑著說:“學士年長者謂之‘先生’,‘先生’不敢當,就叫我木心吧。”
陳丹青和木心兩人常常聊天,一聊便是深夜。
好多次,陳丹青送木心回住處,仍然覺得聊得不盡興,又上樓熱了牛奶繼續聊。
再分別時,天已經大亮了。
1988年底,陳丹青組織了許多大陸學生拜了木心為師。
他的課程,是美的旅行,每一次課上,學生們穿的很隨意,而木心都是穿著淺色的西裝、鵝白襯衫,皮鞋擦得很亮,靜靜地坐在沙發上。
沒有教室,學生輪流提供自家的客廳,沒有課本,全憑記憶講述。
像孔子帶領弟子周遊列國,木心帶著學生,開始在文學世界裡漫遊徜徉,行過之處,有情有義。
在木心課堂上,巴爾扎克是彩色的,魯迅是紫色的,屈原坐在金字塔尖上,陶淵明卻在塔外。
木心常常妙語連珠,他說:“丹青彈鋼琴有時候也會彈錯,但是都彈在琴鍵上的,有很多人彈在琴蓋上。”
木心講課極為文雅,偶爾也會說幾句幽默粗話。
他最討厭不學無術者,有一次講課,“有人對我說,洞庭湖出一書家,超過王羲之。我說:XXX。”
惹得大家捧腹一笑。
人生最大最大悲劇不是沒錢,而是審美上的無趣。
有一次陳丹青問過木心:“怎麼成為藝術家?”
是的,最好的藝術其實就是生活本身,不管吃了再多苦頭,也要笑著活出人的樣子。
木心那個人啊,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卻是真正精神上的貴族!
1982年開始,整整二十年,木心缺席了中國,同樣中國也缺席了木心。
2000年,陳丹青回國,也把闊別20年後木心的作品帶了回來。
在作品裡,木心說:
“看在莫扎特的面上,善待這個世界吧。”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我好久沒有以小步緊跑去迎接一個人的那種快樂了。
有人說,時間是最妙的療傷藥。此話沒說對,反正時間不是藥,藥在時間裡。
木心寫下的每一句話,連標點符號都打動人心。
2001年,《上海文學》刊發木心的《上海賦》,作家陳村讀了,當場給跪了:
“我這輩子讀過無數中文,結識許多作家。毫不誇張地說,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見到的活著的中文作家中,最是優美、深刻、廣博。”
上海女作家王淑瑾本是陳丹青的粉絲,但讀了木心作品後給陳丹青電話:
“陳老師啊,我原先以為你寫得好,現在讀了木心先生的書,你在他面前變成了小癟三!”
陳丹青也並不生氣,只說了一句:“只要大家能讀木心的作品,我咋樣都行。”
2006年,在闊別家鄉24年後,木心回到烏鎮。
這一年,木心已經80歲了。
他在祖宅的廢墟上建了一個小房子,取名“晚晴小築”。
院內綠樹成蔭,曲曲折折的石子小路蜿蜒曲折。
院子裡有小橋、有流水,有落葉滿地。
他愛吃家鄉的小吃,人到暮年,吃起零食依然是無休無止。
別人都勸他注意身體,木心說:
“貪食家鄉食品,其實就是咀嚼童年呀。”
木心不會用手機,也不會上網。
聽說自己的讀者大多數是青年人後,他自己摸索著上網與豆瓣上“木心”小站的網友進行對話。
一位網友很心疼木心,說木心先生,您老啦,多保重身體。木心回答:
“我並不算是老人,只算是詩人。”
木心和陳丹青有一次吃飯,鄰座坐了兩個外國人,陳丹青問鄰座是不是意大利人,一問,果然是,丹青有點得意。
但木心提醒:“你剛去過意大利,你想證明你的虛榮,人難免會這樣,但要克制,這是隨口就來的虛榮心。”
陳丹青的臉,立馬紅到耳根。
“修養是很具體的,就是一件件小事。
一句話熬不住,就失了教養。”
晚年的木心住在烏鎮,不參加任何文學活動,凡是有機構邀請他,他都推辭了。
他也不參加任何演講,不接待別人的來訪,就連烏鎮的人都不知道烏鎮還生活著這樣的一個人,直到現在還有許多人依然以為木心一直生活在美國,不曾歸來。
生於80年代的書評人顧文豪有幸探訪木心。
那天,木心穿著花色襯衫,外著一白色馬甲,穿牛仔褲,戴著精致的戒指,笑起來眼睛裡“很清澈”,像一個“滿頭銀髮的大男孩”。
木心點燃一支煙,坐定,聊文學藝術,聊到興起處,點煙時煙頭竟反了,點了煙屁股,一吸差點兒燒到自己,忙說:
“這就叫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
顧文豪說,木心才是真正的貴族,他像雕琢時光一樣雕琢自己。
最後的五年,木心一直住在烏鎮,安靜地像樹上的花,甚至連落在院子裡的鳥,他都不願意驚擾。
一個人在靠窗的房子裡畫畫、寫作,做衣服。
人,真正的高貴是來自骨子裡的教養。
有一次,陳丹青幫著木心收拾舊物,無意翻到了木心19歲時參加“元旦畫展”時的一張照片。
陳丹青把照片拿給木心看,木心認出是自己,先是以調皮的口吻開玩笑:
“嚯,這小伙當年可是神氣得很吶,樣貌也不差,帥氣!”看著看著,突然就用手遮住臉,轉過頭,痛哭起來。
往事就是這樣,到了回憶的時候,真實得像假的一樣。
木心面對往事,他說:“我倒並不悲傷,只是想放聲大哭一場。”
陳丹青說:“他大半生居然沒有見過自己十九歲的照片。
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真的哭起來,不可遏制地哭起來。”
2011年的寒冬,木心被送到重症病房,陳丹青一直陪著他。
他俯下身問木心:“老師您還認得我嗎?我是丹青啊。”可是那時的木心已經失去意識,完全不認識陳丹青了。
陳丹青不回家,深夜就住在醫院陪著木心, 凌晨兩點多的時候,老人家聲音虛弱,開始不斷說胡話。
陳丹青彎下腰仔細去聽,聽了半天什麼也沒聽清:
“老師,您有什麼想說的嗎?”
木心嘴唇微顫,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木心突然張開眼,緊緊拉住陳丹青的手,清楚地喊出了七個字:
“叫他們不要抓我!”
陳丹青跪坐在老師身旁,牢牢握住他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哄著他:
“不要怕,老師,沒有人會來抓你的。”
木心像是聽懂了陳丹青的話,永遠閉上了眼睛。陳丹青看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
陳丹青說:“這就是他的句號,全部加起來,是他的一生。”
40多年,木心一直節制著自己的苦難記憶,他在心裡埋得很深,不與任何人提起。
但是,到了自己完全無意識時,這些記憶全部湧了上來,變成了他最後的告別。
木心曾說:
“誠覺世事盡可原諒,但不知去原諒誰。
物是人非,那些人也早已化為煙塵,究竟該原諒誰呢?”
陳丹青說:“先生一輩子不落俗套,他要以‘木心的範兒’高貴地離開。”
木心一直沒有下葬,他的骨灰盒,安靜地擺放在“晚晴小筑”他的臥室裡。
路過的每一個人,透過窗子,仿佛依然可以看到那個穿著大衣、戴著禮帽,無比體面、無比尊貴的人。
木心曾說過,如果將來自己的墓誌銘上要寫點什麼,他希望這樣寫:
“即使到此為止,我與人類已是交淺言深。”
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很難得有一位渺小的偉人,在骯髒的世界上,乾淨的活了幾十年。
木心就是薄情人世上的一束光,總會在黑暗處將你點亮。
來源:十點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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