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4日 星期日

    《水滸傳.施耐庵序》是我很喜歡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感慨很深,頗有莊子養生主與齊物論的情調,可惜畢竟是篇很需要生命歷練才能體會的文章,真要拿來授課,恐怕「童子莫對,垂頭而睡,蟲聲唧唧,如助予之嘆息。」這麼好的文章,我就自己先獨享吧。  人生三十而未娶,不應更娶。四十而未仕,不應更仕。五十不應為家,六十不應出游。何以言之。用違其時,事易盡也。朝日初出,蒼蒼凉凉,澡頭面,褁巾幘,進盤飧,嚼楊木,諸事爨甫畢,起問可中。中已久矣。中前如此,中後可知。一日如此,三萬六千日何有。以此思憂,竟何所得樂矣。每怪人言,某甲於今若干歲。夫若干者,積而有之之謂。今其歲積在何許。可取而數之否。可見已往之吾,悉已變滅。不寧如是,吾書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變滅。是以可痛也。  導讀:「人生三十而未娶,不應更娶;四十而未仕,不應更仕;五十不宜為家,六十不應出遊……」這段文章,反映出中國人對「時間」的特殊感情;我們這民族,對「時」有一種獨到的體會,比方說「時機」,比方說「天時」,背後是整套天人相感與天人合一的哲學系統,這兩個詞,看你要怎麼翻成英文?  華人的人生,受「時」的影響甚鉅,先回味金城武扮演的諸葛亮如何「知天時」,再回想我們的「出生入死」,是不是也都要看時機挑時辰?比方說出生要不要看生辰?提親要不要合八字?結婚要不要選日子?幾時要搬家、安床、開市、收成……都得先看看黃曆,安息就更不用說了。華人既然對「時」有如此濃厚的感情,很自然我們就會認為「什麼時候,就該做什麼事情」,太早交男朋友,會被爸媽打斷狗腿;可是要是等到四八年華還窩在家裡,爸媽又每天跟念經一樣催婚……追根究底,是因為我們是個對「時」有特殊感情的民族,我們總覺得「什麼時機,就該做什麼事情,要是錯過那個時機呢?  施耐庵跟你說:「事易盡也。」「天時」代表天意,代表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份,違逆自然,注定要事倍功半。所以我們的人生,其實沒什麼自主性,我們只是時間河流上的漂流木,問題是,時間總是這樣無聲無息的流走,作者反問了一個問題,他說「自己總是覺得奇怪,很多人老愛說自己多少歲,可是『幾歲』的『幾』是累積出來的,你說你『幾歲』,請問你所謂的『幾』在那邊呢?」  你今年三十,請問「三十」是什麼呢?「三十」在哪裡呢?「三十元」、「三十磅」、「三十個女友」都可以具象化的指出來,請問「三十歲」是個什麼東西呢?請問你可以拿出來嗎?  我們所有的當下,在當下之後,就已經變成過去;所以往昔的我,早就已經不在了,不見了,死掉了,根本就不存在了;「我」的存在,只是一相情願的幻想,不止「我」不斷被時間幻滅中,「我」所寫出來文章,也是一樣啊!當我寫出這一句,剛才寫的上一句,就已經死了啊!人生其實就是從不休止的告別式,想到這邊,如何能不心痛呢?  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談。其誰曰不然。然亦何曾多得?有時風寒,有時泥雨,有時臥病,有時不值。如是等時,眞住牢獄矣。舍下薄田不多,多種秫米。身不能飲,吾友來,需飲也。舍下門臨大河,嘉樹有蔭,為吾友行立蹲坐處也。舍下執炊爨,理盤槅者,僅老婢四人。其凡畜童子大小十有餘人,便於馳走迎送,傳接簡帖也。舍下童婢稍閒,便課其縛帚織席。縛帚所以掃地,織席供吾友坐也。吾友畢來,當得十有六人。然而畢來之日為少。非甚風雨,而盡不來之日亦少,大率日以六七人來為嘗矣。吾友來,亦不便飲酒。欲飲則飲,欲止先止,各隨其心。不以酒為樂,以談為樂也。吾友談不及朝廷,非但安分,亦以路遙,傳聞為多。傳聞之言無實,無實即唐喪唾津矣。亦不及人過失者,天下之人,本無過失,不應吾詆誣之也。所發之言,不求驚人,人亦不驚。未嘗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際,世人多忙,未曾嘗聞也。   導讀:人生最大的樂趣,莫過於交友,交友最大的樂趣,在聊天八卦,誰說不是呢?可是就算這種快樂的光景,也不可多得。要讓好友們同時造訪,也很難得;朋友們來找我,能喝酒的就喝,不想喝的就停,所樂的不是喝酒,而是抬槓。我們談的也不是什麼國家大事,不過就是江湖傳聞罷了,傳聞本來就未必是真的,既然未必真實,大家又何必太計較呢?所以我們也不說三道四,說人是非,因為天下人本無過失,又何必誣賴他們呢?我們聊的內容,不求驚人,而大家果真也覺得沒什麼;其實不是不希望人家瞭解我們,到最後果真沒人瞭解我們,我想是因為我們聊的,都是「性情之際」的真心話,可是世人多忙,誰聽得下我們的閒談呢?  這段話得重點,我覺得在「天下之人,本無過失」與「所發之言,不求驚人,人亦不驚。未嘗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際,世人多忙,未曾嘗聞也。」這兩句。這兩句,有什麼好說的呢?   「天下之人,本無過失」,天下之人,怎會「本無過失」?每個人每天都有機會犯錯,如何「本無過失」呢?  過失不過失,是分別判斷的價值論,可是這篇文章一開始就告訴你,人生之所以如此,一切都是因為「時」:任何是件的發生結束,都是「時」,時間到了,該發生的事就會發生;時間到了,該結束的事就會結束。任何是件的發生結束,在作者看來,都是因緣生,都是無自性,都是自然而然;既然因緣生無自性的自然而然,冥冥中自有定數,又有「誰」真有過失?  當我們指責別人的過失,我們的基本立場,就是「自己是對的」,只有先認為自己是對的,才會指證別人是錯的,但我們果真是對的嗎?還是我們只是碰巧好運,才沒做出錯事呢?還是那些犯錯的人,也只是因為在錯誤的時空背景下,才會做出我們認為是錯的事呢?或者任何人遇到相同的狀況,都會做出一樣的事情呢?「天下之人,本無過失」是一種大乘精神,說過失,其實人人皆有,但是在邏輯上人人皆有,就等同人人皆無,所以天下人真有過失嗎?還是因為我站在事件外所以無過失呢?還是時也運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也非天下人之所能也呢?  施耐庵很坦白,他說他與所有的作者一樣,都希望天下讀者懂他,但天下人終究不能懂他,為何會如此呢?  「事在性情之際」,然而「世人多忙」,可不是嗎?世人多忙,忙著賺錢、忙著事業,忙著婚姻家庭事業,嘴裡不是股票就是房地產,不是銅臭味就是燈紅酒綠,世人多忙,忙到失了感性,沒了感覺,除了施耐庵與他的好友,又有多少人有雅興,談什麼「性情之際」呢?  =============================  吾友既皆繡談通闊之士,其所發明,四方可遇,然而言畢即休,無人記錄,有時亦思集成一書,用贈後人。而至今闕如者,名心既盡,其心多懶,一。微言求樂,著書心苦,二。身死之後,無能讀人,三。今年所作,明年必悔,四也。是水滸傳七十一卷,則吾友散後,燈下戲墨為多。風雨甚,無人來之時半之。然而經營於心,久而成習。不必伸紙執筆,然後發揮。蓋薄莫籬落之下,五更臥被之中,垂首撚帶,睇目觀物之際,皆有所遇矣。或若問,言既已未嘗集為一書,云何獨有此傳。則豈非此傳成之無名,不成無損,一。心閒試弄,舒卷自恣,二。無賢無愚,無不能讀,三。文章得失,小不足悔,四也。嗚呼哀哉。吾生有涯,吾嗚乎知後人之讀吾書者謂何。但取今日以示吾友。吾友讀之而樂,斯亦足耳。且未知吾之後身讀之謂何,亦未知吾之後身得讀此書者乎。吾又安所安所用其眷念哉。東都施耐庵序。  導讀:我的朋友既然都是通達之人,每次聊完,總不免想把這麼精彩的故事集結成書。這本書之所以至今尚未完成的原因,是因為既已無心於功名,少了動機,寫作當然也就懶了;第二,聊天是開心的,寫作卻是痛苦的;第三,我死以後,恐怕無人能懂此書,既然如此,寫之何益?第四,今年寫完,明年必悔,果爾如是,又何必多做一件讓自己後悔的事呢?所以水滸傳七十一卷,不是人客走後,聊天戲墨的文字,就是風狂雨急,沒人來找我的時候寫成;不過每天寫著寫著,倒也成了一種習慣,不必特意準備才下筆,因為「薄莫籬落之下,五更臥被之中,垂首撚帶,睇目觀物之際,皆有所遇矣」,隨時隨地,任何情境,我都有寫作的感觸啊!如果你問我「既然不是存心要寫書,那又何必寫出這本水滸呢?那我的回答是:  「這本書,本非為成名而寫,就算沒寫好,我也沒損失啊;再來,這本書本來就是閒來無事,我自己寫爽作品,又不是刻意寫出的;第三,本書的內容極其簡單,無論愚賢,我想是沒人讀不通的;第四,文章得失,是個小到不則以後悔的小問題,我又何必在乎呢?」嗚呼哀哉,人生有限,我怎能知道未來的人,如何評價我的著作呢?我寫這本書,起初不過想跟我那群朋友們分享,他們讀完覺得開心,我也就滿足了,我又怎能知道以後讀者會對我有什麼評價呢?我又怎能知道後世的讀者,是否還有機會能讀到這本書呢?既然無論如何這些問題都是不可解的,我又何必在乎呢?  這段話隱含幾個意思,首先,作者認為創作根本不需刻意,不用包裝,不用灑狗血,不用假道學(這段文章背後是與明代某種文學主張有關)。寫作不過就是燈下戲墨,生活感觸,自然而然的寫出,又何必矯揉造作?不過雖說寫作雖然不用刻意,卻也必須養成習慣,一旦創作成為人生的一部份,自然「不必伸紙執筆,然後發揮」,因為隨時都在寫作,隨處都有主題可以創作,無物不能悟,無入不自得,又哪裡需要苦心經營呢?第三,創作的靈感,越磨練越發揮,「垂首撚帶,睇目觀物之際,皆有所遇」,又怎會有文思枯竭的時刻呢?  儘管如此,這篇序,卻中就是一篇寂寞的序,因為作者不免懷疑,今天我寫了這本書,究竟有多少人能懂呢?  這篇文章的真偽,向來有所懷疑,不過好文章並不會因為是假的就貶值,而六才子書,終究是六本寂寞的書。  以上,是「水滸序」導讀第一部份,其實,說不在乎的人都在乎,但我總覺得這篇文章,有好多莊子的影子,欲知原因如何,且請待下回分解。  舊文:  水滸云:「世人多忙,未曾嘗聞」,究竟何事未曾嘗聞?「薄暮籬落之下,五更臥被之中,垂首撚帶,睇目觀物之際,皆有所遇」,又是所遇為何?      「未曾嘗聞」,是人心中的一點共感;「皆有所遇」,是一點觸動的千古神交。此說之根據何在?         說是「亂自上作」?其實作亂之上只是助源,而非動機;「官逼民反」嗎?其實自願落草的比比皆是,官逼民反的反而寥寥可數;說是「替天行道」嗎?恐怕說這句話的人,自己都說不清楚什麼叫「天」?什麼是「道」吧?      問動機,其實無所謂動機,序裡頭說得明明白白,「天下之人,本無過失」,既然本無過失,本來「不應吾詆誣之也」;再則「所發之言,不求驚人,人亦不驚。未嘗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言者諄諄,聽者藐藐,人既不解,自己解之可也,誰規定著作一定要有偉大的理由?  水滸的動機,是不需是什麼偉大的理由:水滸的人物,也沒有一人需要被同情的理解;水滸有的,只是一種寂寞,與對寂寞的體貼。      那麼什麼是寂寞?      寂寞是,人不知,但有點慍;心智大致成熟,但生命還在蠢動;還在隱隱蠢動的生命,勢必要尋找出路,因為你心有不甘,你不甘心你的人生,就這樣淹沒。所以你的寂寞是因為,你表面不在乎的心中,其實還隱藏一絲不平。       寂寞是,你的生命,找不到另一個平行的生命,與你印證,你站在高峰上,別人上不來,你也不願意下去;受限於表達能力,你說不出你的感受,儘管你英雄們都是大男人,可是說到要怎麼講真心話,誰說得出自己的真心話?  寂寞是,而即使你說得出,別人也聽不懂,最後你只能用拳頭說出,但這種表達方式,不是文明世界能接受的,最後你會發現,文明世界不但不能接受拳頭,事實上,也不能接受天才,因為文明是適合平庸的、簡單的、速食的、沒感覺的人過的,而不幸的是,你必須以你那不被文明社會接受的方式,度過一生。最後儘管吾生有涯,但你卻必須告訴自己,生前未了事,後人不必補。      寂寞是,語不驚人,也便休;萬事皆空,就連寂寞本身,也一起空了。  所以,水滸的著作動機,其實不必解釋太多,就是寂寞罷了,僅僅寂寞一個理由,也就夠充分了;其實每個還活著的人,其實都是千瘡百孔的寂寞人,只是當我們寂寞的時候,採取的途徑,很少是面對,而是不斷用事業、金錢、網路、電視………去填充他;但是內心的寂寞還是寂寞,寂寞會在每個人脆弱的時候、臥病的時候、臨終的時候,不斷跳出來提醒你,你的心,其實還有別的需求,只是你總是忽略他,回首已是百年身。水滸的本質,正是一百零八個不願歸順紅塵的寂寞生命,在寂天寞地中,其生也寂寞,其死也無聲;而這個故事的重點,也不在訴說他們的不凡,而是以他們的不凡,竟然不容於人間大道,而必隱之於山巔水滸,無論是七十回本的收於一夢,或百二十回本的繁華落盡,都象徵著——無論是寂天寞地或是毀天滅地,諸法畢竟空,畢竟空中,無所謂喜劇,無所謂悲劇,法爾如是,生生還歸無生。  生生還歸無生,所以無論是國仇家恨,無論是驕兵悍將,無論是寂天寞地或毀天滅地,一切盡歸虛無;但也是生生還歸無生,一切憤怒、怨念、惡毒、創傷,還有寂寞,到此結束。  不需要續集,用不著續貂,不管你的人生是否還有缺憾,沒了就是沒了,結束就是結束;重點是,當你以為一切結束的時候,新的序幕,其實正不斷展開。      回到最初的問題,「世人多忙,未曾嘗聞」的是什麼       未曾嘗聞的,是一種人心的共感,這種共感,本來是有普遍性的,是所有具備心靈的人類所共有的貴重資產;但不幸的是,人都很忙,他們原本靈敏的心靈,不是受到壓抑,就是被迫關閉;只有在少數的時候,比方說電影「鐵達尼號」演到蘇格蘭風笛聲響起的時候,會短暫的喚起人們打從心底的感動;但是一走出電影院,大家照舊恢復機器人的生活。  所以世人其實不是未曾嘗聞,而是聽而不聞,一面自以為自己是尊貴的,一面甘願擱著自己身上最重要的資產,讓自己的生命,等同一隻螞蟻。      那麼「皆有所遇」又是什麼?      所遇的,是一種在經歷對人間世的長期摸索後,突破時空限制的千古神交,在這個時候,你赫然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你寂寞,不是只有你站在頂峰,也不是只有你是獨孤求敗,所有跟你有相同心境的人,都在你身邊;雖不能相視一笑,但可莫逆於心,在那個當下,一切屬於人間的不滿、不平、怨懟、失落,終告解脫,寂寞獲得救贖;在那個當下,一切感觸,終當相遇。  原文網址:<夜寒薄醉搖柔翰,語不驚人也便休>部落格 http://blog.yam.com/e415/article/3533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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