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弘
春雪流蘇/王盛弘
二月櫻花、三月杜鵑,杜鵑花事未了,流蘇登場;春天裡百花彷彿接力賽循序起跑,我也像隻忙得團團轉的蜜蜂,花間草叢裡趕集。
BBC自然生態紀錄片製作人大衛.艾登堡祿說,我們常理所當然以為,植物開花是為了取悅人類,實情並非如此,早在人類出現之前,植物就開始開花,用來召喚哺乳類、鳥類與昆蟲;雖然這些動物多半會嘗到點甜頭,不過,「牠們只是僕人,植物才是真正的主人」。近些年因為農改科技精良,大量觀賞花卉在花市裡一年四季都不缺席,但大自然自有它的韻律,我樂於當植物最忠誠的追隨者。
每年四月,我追隨著季節的跫音來到台灣大學,校園裡一棵棵平日灰撲撲的流蘇樹驀地大肆招搖,團團簇簇鮮潔白花在樹冠湧動,如煙如霧,雲蒸霞蔚,尤以校門口那棵最見壯盛,是天空中翻動的白雲、大海裡凝固的浪花,歲月給出了它的威嚴與地位─流蘇於台灣,因為棲地遭受破壞,一度珍稀瀕危,台大校門口這棵年高流蘇樹,成為全台提供種源的採種母樹。花季時人們麇集在它周圍遠遠近近張望,駐足良久不願離去。
我一路踅去,四界都有白色花海自綠色校園突圍而出,學生活動中心前幾棵瘦樹更是傾盡全力成全這個花季。我正迷醉其中,一個急促的聲音突然自身後長廊冒出,這是什麼花啊?發話者髮色花白,身形微駝,兩手搬著一疊書,看著很像老教員。我回他,流蘇。啊,什麼?他又問。我喊出聲,流蘇!他點點頭,口裡喃喃說著「是流蘇啊」,繼續匆快的腳步。
也許每年四月,他都要自桌案抬起眼來,向門外窗外尋覓,納悶一回那照亮了案上浩瀚字海的,到底是什麼樹?
看過流蘇,我在校園閒晃。三座洞洞館之二的哲學系館與人類學系館已經灰飛煙滅,機電舊館也已不在,更早之前,溫州街台大老宿舍群摧枯拉朽般地被剷除,輿論輕煙偃息後便不復聽人提起;接下來還不知有哪些富於歷史意義的老建築,要因為妨礙了發展而被扳倒?我不曾求學於台大,很難說台大舊建築的被連根拔起,等同於記憶的失去棲身之所;何況旁人富於抒情性的懷舊、憶舊,並不能代言生活於斯、學習於斯,真正使用這些建物的人的便與不便。
但是,有沒有可能,保留老建物其實是一個更好的選擇?讓我把自己的角色拉得更遠更邊緣,卻也可能更超脫,相對客觀──
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三島由紀夫自戕身亡四十週年之際,《讀賣新聞》製作專題,介紹小說家於東京豐島區的學習院的文學初旅。我將報紙撕下,循址搭電車至目白站,一出車站便是學習院側門,學生腳步匆忙趕著上課,也就是一般大學常見的場景。
學習院在日本享有盛名,源於皇族成員多就讀於此,前身為創設於京都御所的學習所,明治維新後,一八七六年以華族學校之名籌辦,次年成立,定名學習院;學習院為貴族而設,貴族入學免費,平民學生不僅少、需要自費,而且不能就讀幼兒園與高等科,這種階級差別待遇直至一九四九年才被打破。值得注意的是,為了延攬人才,學習院的教師不限於貴族,平民教師甚至享有更高的薪酬。
出生於一九二五年的三島由紀夫,六歲入學習院初等科,而中等科,十九歲以第一名成績自高等科畢業;期間,十三歲在校友誌《輔仁會雜誌》發表短篇小說處女作〈酸模〉,十六歲,「三島由紀夫」初登場,交出《繁花盛開的森林》。學習院是三島由紀夫文學孕育之地,而其遺作「豐饒之海」首部曲《春雪》,小說裡學校的場景則多脫胎於學習院大學。
掠過大學側門,沿目白通往前,道路兩旁高大銀杏樹飽吸金色日光,把這個陰雨天照得敞亮;片刻後尋到「正門」,只見一對老夫婦坐童軍椅面對大門寫生,這是刊於報紙上地圖所提示的第一個《春雪》場景,磚造立柱已有超過百年歷史,兩名工人正仔細整修卸下的木門。循路前行,掩映於秋色之中的是第二個場景:髹漆成灰白色的北別館(史料館,舊圖書館),木建築,也有局部正在維修;室內人影晃動,我推門進屋,輕聲躡腳,卻終究讓靜寂給驅趕了出來。北別館左近是東別館(舊皇族寮),黑色木造建築,端莊、嚴肅,正門口一株細瘦楓樹像染了一身胭脂,紅色黑色相映成趣,樸素與繁華相互托襯。
沿野球場旁步道往南走到底是一座馬場,場上蹄印雜沓,「廄舍」養馬匹若干。離開廄舍,信步密林之間,雨剛下過,草尖噙著水珠,枝頭鳥鳴啁啾,一時宛如置身郊野。不一會兒後撞見南一號館(舊理科特別教場),斜前方為西一號館(舊中等科教場),皆新哥德式風格,門、窗、牆面無不曲線流利,裝飾細緻而大方,看慣了現代建築的生硬冷漠,這兩棟建築予人以抒情的氛圍。乃木館(舊總寮部)則在西一號館斜後方,為鬱鬱蒼蒼的林木所包圍,現為學生社團所用。
自正門至乃木館,七座建物都起於二十世紀的三○年代之前,而於二○○九年晉升國登錄有形文化財,學校出版專頁介紹,免費索閱,買報紙廣告宣傳,引以為榮。
最後抵達的是「血洗之池」,三百年前赤穗義士四十七人之一堀部安兵衛伺機報仇,日日在這個池子將刀洗得亮晃晃,因此得名。血洗之池水色蒼鬱,林木雜錯,陽光自葉隙照在水面上休憩的禽鳥,斑斑點點不知是羽翮的花色或日光的烙印?池子雖緊鄰教學大樓但無人聞問,只有像我這樣的追逐者才會專程跑這一趟吧。《春雪》裡三島由紀夫是如此提及這座池子的──
「映入眼簾的,是落在秋天林間小道上各種各樣的棄置物。諸如潮濕而交錯重疊布滿顯眼茶色脈絡的落葉、橡子、裂開而腐爛的青栗、菸蒂……本多發現其中有一個歪歪扭扭的、白乎乎的、病態的白手疙瘩,就駐步凝視起來。弄清楚這是一隻小鼴鼠的屍體時,清顯也蹲了下來,頭頂著透過樹梢灑落下來的晨光,在默默地仔細觀察著這具屍骸……」
沒有崛部安兵衛,血洗之池不是一座歷史的池子;沒有三島由紀夫,血洗之池不是一座文學的池子。沒有了歷史的輝映、文學的附麗,血洗之池也就只是一座無名的池子;無名也很好,但我無法自千千萬萬座無名的池子裡將它指認出來,無法在我心底裡泛起一圈圈漣漪。反過來說,如果這座有人文典故的池子被填平,蓋起大樓,消失了影跡,並不會減損赤穗四十七義士故事的感動人心、不會磨滅《春雪》文學佳構的價值,卻硬生生地使學習院大學被剝奪了一段傳奇,失去傲然獨立於其他大學的某些細節與魅力。
學習院大學的眾多老建物,在新時代裡或繼續舊任務或執行新任務,絕非失去血色的古蹟標本;幾棟緊鄰南一號館、西一號館後起的大樓,擷取這兩棟歷史建物的重點風格,維持了景觀的諧調。時間在這所大學是延續而非斷裂,歲月給出了它的威嚴與地位。而放眼台灣繁多大學校園,最有能力在時間長流裡,以一棟棟建物作為在場證明,雜糅過去、現在,展望未來,疊影出多層次的文史內涵的,會是哪一所學校?
台大校門口那棵高齡流蘇樹,也曾經是一株細瘦孱弱的小樹,也曾經毫不起眼,甚至隨便為了什麼理由而將它鏟去都不覺得可惜吧?誰知道它終於在與時間的賽跑中,戰勝時間、超越時間,成為全台流蘇仰望的母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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